文/段广岳
段广岳,河北保定人,近40岁,始终在本地工作、生活。
父亲其实是坚强的,这样的病打在谁头上,都是一个晴天霹雳。父亲说他并不怕死,唯一感到愤愤的是,自己这几年的生活光景刚稳定安好下来,却又罹患了这种既花钱又受罪最终可能一年半载就撒手人寰的癌症,实在不行,索性喝点儿农药一了百了……
听到这话,我有些震惊,但又觉得,依父亲的脾气,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属自然。不过,我马上产生这样的念头,等父亲有一天能出院后,就必须把老家里的农药提前扔掉,并给村里卖农药的店铺打好招呼,并格外注意父亲的动向,以防万一。当年的二堂兄,就是受不了脑出血糖尿病的折磨,选择了上吊自杀,想想,令人痛心不已。
他确切知晓自己的真实病情不过十来天时间,以前我们都在瞒着他。不设身处地,不打在自己头上,谁都难以体会病人的心态心境。就拿最近我看牙病这件事来看,当医生让我拍X光片、做CT、拔牙时取病理切片进行化验时,我当时满心疑忌。等病理结果的那几天,就想,若自己也患了癌症可怎么办,就可以与父亲一起治疗了,父子同住院,挺滑稽,也挺悲哀;就想,自己当时不结婚生子多好,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世上,得了什么病也不怕,省得连累人,最好也没父没母没有亲人,既然莫名其妙地被天造地设成一个世间人,就应该无牵无挂地苟活默死,最后化为几粒尘埃;就想,余生该怎样捱过,就应对所有的人、所有的生灵都要友好关爱,以悲悯观世,以慈悲待人……
根本没有想过假如自己患病后的痛苦,只是在想如何对待他人与外界,也许这一切都太理想化了,只是病情未定时的胡乱臆想。当几天后取病理结果,发现只是炎症时,自己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只是想到生活方式可以没有多大的改变了,可以让父兄和妻子放心了。因为惴惴的妻子陪我一起取的结果,医院出来,不放心的哥哥就打来电话,询问我的病情。短短几天,自己就有如此波折的心路历程,可父亲呢,他的内心又经过了怎样的一番震荡与挣扎?
让我们感到上火的是,由于放疗反应大,父亲现在口腔与舌头满是溃疡,喉咙处也肿痛滞堵,根本吃不下饭食,试着吃上一口,便会疼得流汗打颤。而且,由于放疗,父亲连胡须也停止了生长,拿来的电动剃须刀根本没有用处。我们一天之中老是劝他,不要只指望着输营养液来维持,一定要试着吃点儿东西,有时会把他劝急了,由于牙床肿痛已摘下了假牙套的他会含混不清地发脾气:“不吃,吃不下……不行哩,不行哩……”
好在这两天,他会自己去外面打点儿豆腐脑,喝点儿牛奶、豆奶和蜂蜜之类,有时还会喝点儿香油,说是能缓解溃疡。相邻病床的病人会喝些子女榨的麦苗汁,好像对抗癌有好处,于是哥哥也试着让继母在家里种了一些,等着发芽长叶。
父亲应该也很“馋”了,当我们想让他跟我们一起去外面吃点儿好吃的,他总是拒绝,可有好几次他在病床上边输着液,边当着其他病床上的患者及陪护家属说,要是以后出了院回到村里老家,会买些牛羊肉,炖一大锅,好好地一次吃个够!我们微笑附和着,这一小小的愿望在此时都显得有些奢侈。
父亲脾气大,一些医护人员的表现他有时看不惯,其实尚算正常,只是不遂他的意,他就满脸火气,我无奈地对哥哥说:“唉——爹也许最终是由于老生气而死……”我们以前劝过他,就把住院当作修身养性的机会。说归说,谁又能体会出病人的无奈、煎熬与苦楚……
一次在放疗室放疗时,一个病人不知什么原因“加塞”在我父亲前面,本来父亲刚询问过放疗的大夫,说马上会轮到他,而且我父亲已脱下外套正想往放疗室里走,便被别人抢了先,医生一句解释也没有。父亲马上有些急了,神色异常沮丧愤懑。我怕他与医生争吵起来,便让父亲不要过问,我走进他们的办公室询问有关情况。
也许我说话带些急切地质问语气,那个男医生说出了“这是工作需要”“我给你解释不着”“你管不着”“我就是这个态度”之类的话,我也被激怒了,我也说出“你们这里有没有个规章制度”“是不是有人靠着有关系加塞儿”“你牛什么呀”等话,虽然放疗完后我又主动找到那位医生道了个歉,说不应该和他嚷,我要是不和他嚷,老爷子会进来找他理论,到时会更麻烦,知道他们也不容易,彼此理解吧。事后,我自己又感觉不舒畅,觉得不能纵容医生这种态度,医院党政办反映了行风问题,医院职工说话办事的方式方法,除了注重精湛的医术外,也要加强医德医风建设,作为医疗服务部门也应该接受群众监督等等,虽然有些冠冕堂皇,但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党政办的那位女工作人员询问那位医生的姓名,我拒绝了,说并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希望能对整个放疗室的同志提出泛泛的原则性的要求即可,有时注意多一句简练的解释也好,病人也会理解并配合的……
这一切也许并没有什么效果,但这样做会平息一下父亲的情绪,而且,这也是我的职业特点,对看不惯的事情不想憋在心里。我劝父亲别老是发火,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心平气和,如果每天都上几次火,花着钱却受着罪、受着气,那样太不值得了。
医院每天上午都会把昨天的账单发给住院病人,这两天又欠一万八千多元了。我又缴了两万五千元的押金,用的是父亲工资卡里的钱,父亲说:“唉——把钱都花光了。”他本想将来在峰(我侄子,已到结婚年龄)结婚时给他两万元,在峻(我儿子,现为高一学生)结婚时给他两万元……我的眼角有些湿润,老人们总想给子孙后代多少留点儿什么,一片心意比山重……
又想到父亲的心有不甘,他这几年的生活光景刚有些好转,上天却又让他……他是家里的老三,上有一哥一姐,伯父比他大二十余岁,八十九岁时去的世,姑母比他大十来岁,除有些耳背外,现在尚算康健。父亲与他的大侄子也就是我大堂兄同岁。他年轻时没受过什么苦,很受父母和兄姐照顾。他与母亲结婚后不久就搬出去分家独住,现在那所老家房屋是年建成,父亲记得很清楚,正是发动文化大革命的那年。他当过农业技术员,后来当了村里的民办教师,挣着微薄的工资,总争取机会去县城出差,因为那样能把一两元的补助给我们买一些饼干、糖果吃,而他了为节省都是自带干粮凑合着垫垫肚子。
在父母四十来岁时,母亲查出了心脏病,后期又怀疑得了脑瘤,借钱四处求医问药,可最终不治,在年,哥哥十六岁、我九岁时病逝,那时的医疗水平和条件自然不高,要是放到现在也许就不会……当年,医院的本院住院,看病情有些恶化,父亲就决定放弃治疗,要死就死在家里,便叫上村里的我的姨母、堂伯、堂兄几个人,拉上一个独轮小推车,两旁各绑上一辆二八自行车,拉着母亲从市里往村里赶,一百多里地,慢慢走着,中途,母亲从昏迷中醒来,嘟嚷了一声:“总算回家了,真好……”走了几里地,又失去了意识。回家没几天,就去世了,才四十岁出头的年纪。
父亲拉扯扶持我们成长,并成家立业,他到临退休的两三年才转为正式教师,这几年工资才有些涨上来,刚想安享晚年,却……父亲其实是半文半农,他种了一辈子的地,教了一辈子的书,能吹拉弹唱,也写得一手好字,春节时邻居亲人的对联都是他写,这些年,人们写的也少了,都是在集市上买现成的,前些年,偶尔他会在家里拉几下二胡,吹几声竹笛,静静地,雅雅地,划破农村静谧安详的空气……现在,那些笔砚、那些乐器就在家里的柜子顶上摆着,落满尘埃。
他在几年前,才又找了一个老伴儿,并没有登记结婚。这位继母的丈夫也是病逝了,她有四个女儿,都已在城里、村里安了家。有了她的照顾,父亲的生活起居我们不用操什么心,父亲的工资也足够他们老俩好好地过日子了。才开始,我们也瞒着她父亲的病情,后来她产生怀疑,一再追问我们,才告诉她实情,于时最初她与我们又一起瞒着父亲。
当有一次,我回到村里,医院回村休息一两天的父亲时,父亲不在家,一进屋,见我来了,继母坐在炕头上不由号啕大哭,我有些不知所措,只是一动不动地静静坐着、听着,目光看向别处。
她让我放心,她会一直照顾到父亲死,她再去投奔她的四个女儿。她打开柜子,说:“这个包袱是你父亲没了后的殓衣,那个包袱里是我的殓衣。”农村老人都有提前准备殓衣的习俗。医院中陪护父亲时,帮父亲洗脸洗脚、打水买饭、拿药叫护士,她在时会叫我们走,晚上她便蜷缩在楼道里加的空病床上睡,楼道里有些冷,老有人走来走去、出出入入的,不安静。她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腿脚不太好。当父亲最终得知自己的确切病情时,他与继母二人不由相视而泣……
昨天在送哥哥回县城等公交车回村的路上,我开着车,我们聊着天。
哥哥说:“爹的病这次要是‘治’好了,也怕以后会复发或扩散。”
我说:“生死有命,尽心尽力了就好。”
哥哥说:“人这一辈子,还是想开一点儿好,怎么高兴怎么来。现在我就是挂心峰的婚事,现在农村娶一个媳妇没二十万元下不来呀,等他结婚了,我也就不会这么劳累了……”
哥是建筑工人,干了二十几年了,落下了风湿痛,又得了失眠症,给共和国里的一些大厦确确实实地“添砖加瓦”。
我在想,就是人真正地所谓想开了又能怎样,为快乐而快乐,为高兴而高兴?人总是生活在一方小天地中,孤独感与生俱来、伴随左右,就是至亲至爱的人都能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心无挂碍,笑语喧哗,其实,也不过一两天的事儿,然后呢,各忙各的,各烦各的,各孤独各的,各各又处于更长时间的相别相离状态……所谓的明显的快乐,也许总是短暂的,总是稀少的。
也许,快乐只是一种概念。一个时代,一个族群,只要没有战争,没有瘟疫,没有灾难,没有困苦,没有离散……就是幸福快乐的,要是再有蓬勃的事业、美好的爱情、融洽的家庭与跳跳脚就可能够得着的下一步希望,不是更锦上添花、花团锦簇的事儿吗?
只要大部分人快乐地生活着,极少一部分人受苦受难着,那应该也算正常吧,客观现实就是这样,我们必须坚强而自然地面对。沉舟侧畔,病树前头,自有千帆过、万木春,我们不会艳羡别人,只能坚持并肩战斗,顽强对抗天降、人给、自引的各种挫折和磨难。
现在人到中年才发现,有些事情,并不是努力就能够实现的,并不是尽遂人愿的,这才是真实、真正的人生。
也许改变不了最终的命运,但是我们会坚持战斗到底。这就是我们父兄及亲人的人生底色。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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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朱鹰、邹开歧
主编:姚小红
编辑:洪与、邹舟、杨玲、大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