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乡愁
春节返乡,年初二(年2月6日)陪老母亲回娘家。耄耋之年趁耳聪目明,链接旧事,是以此文为记。
缘由
每年初二,按家乡习俗我和妻子都是回她娘家,结婚25年,之前两家都在县城居住来往方便,后来我到了市里工作、年岳父母随我们搬家到了省城南京,年又工作交流在北京,但习惯从未改变。今年乙亥猪年,按道理也是全部回老家金湖县城过年,因连襟一家今年南京搬新房子,岳父母都是八十几岁的人,不打算两地奔波留在南京与连襟一家在一起,给我们夫妻回县城多孝敬母亲的一日机会。
初一晚上全家团圆聚餐时,我对在桌的兄弟姐妹说“大家初二你们好好休息、我俩带老母亲出去逛逛”时,母亲还不知道是带她回乡下娘家。次日一早,我先给乡下大表哥通了电话,当我再打电话给母亲告知是去闵家桥老家时,86岁的她竟然象小孩子似的,连说“太好了、太好了,真是xiazi(老家话:孩子的意思)最晓得我的心!我真想去看看二姐和你们舅妈”。
注:闵家桥也叫闵桥镇,清雍正二年(公元年)修成的《高邮州志》明确记载:“闵家桥,在平阿东村。”注文是:“民闵念春建,张承位修。”据记载是当年闵念春的老木匠带领徒弟们捐建的,后人以桥名纪念之,现在与周边镇合并为塔集镇。
母亲的身世
母亲的身世很特别,年少时我不清楚。后来我才听母亲说,她从小就有两对“上人”(老家话“长辈”的意思,也作父母),前庄父母和后庄爸妈。由于前庄与后庄是家庭两堂兄弟,前庄亲生父母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她排老三、遂将她过继给后庄爸妈(后庄爸妈有两个儿子,缺女儿),抗战时期后庄新四军游击队长的爸爸常在外工作不在家,后庄妈妈平时对她比对亲生儿子还要当宝贝,同吃同住、母女情深,她还常提起因后庄爸爸一次夜里搭水车潜水渡过高邮湖、亲眼看着妈妈被日伪军吊打而痛哭流泪被哥哥“训斥不要哭、哭也没用”的情景,也常常提起随后庄妈妈、哥哥、弟弟一家躲难至安徽天长龙岗数月期间与后庄爷爷奶奶如何度过艰难时光。解放后,当已经是第三野战军后勤部保卫部干部的后庄爸爸作为南下渡江进驻南京时,后庄妈妈先带着两个儿子到南京去安置家庭,吩咐母亲跟爷爷在家收拾行李、等回来二次再去。过了两月,在后庄妈妈带信给母亲准备次日行程时,由于在晾晒新衣服时信息泄露给同村的人、同村的人把消息传给在镇子上开店的我后来的祖母(一大家子的当家人),祖母速安排轿子和人手组织了“抢婚”(因之前订过娃娃亲),母亲就这样以16岁的年龄、准备赴南京新生活的衣裳、从后庄爸爸家坐着一顶旧轿当了新媳妇进入嵇家门,被街上人称之为“大新娘子”。
父亲一家兄妹九人(六叔给人领养了到现在也未认回、九姑在一次祭扫杨瑞之烈士墓活动中生病夭折),生活也艰难。父亲作为老大,本来在新四军淮南利华公司随军南下,有一回探亲从安徽“十万大山”徒步走回家、两只脚板都烂了被奶奶强留下来,直至华东军区开了介绍信转到地方税务所工作。由于税务所仍然在外乡,结婚后母亲在家十分辛苦,娘家陪嫁了3亩半加上婆婆家的6亩地,一共9亩半地全部由她一人耕种,好在年轻、能吃苦,小家庭还算过得去。后来父亲作为家里老大响应政府下放号召(规定大家庭只能保留2人城镇户口进单位工作),把自己的城镇户口换给了弟弟,我们兄妹5人先后出生,从此一家过着贫困和缺衣少食的农村人生活。为了生存和救济家庭,母亲更是吃尽了苦头,自己种过田、打过棉花机、开过熟食店,与父亲开过药店、食品店、粮店,一只眼睛在开食品店时被鼓风机打残失明至今。医院当洗涤工整整18年,一个人承担搓洗(没有洗衣机)医院的带着血肉污垢衣物被单被套繁重工作,真是往事不堪回首,至今仍留下腰肌劳损和腿脚病根。
年转业到上海任职的后庄爸妈知道我们一家过得艰难,一直想办法帮助,但母亲知道他们也难(刚进城、乡里乡亲找的多),坚决不接受任何救济和帮助。年母亲陪后庄爷爷去上海探亲时,任提篮桥工业局政治部主任的上海外公,已经协调好了父母二人在上海灯泡厂的工作,当要求怀孕的母亲去掉肚中的孩子(也就是我)时,母亲借口“回去把借出去的钱收回来再来”一走了之(至今谈及此事我们小兄妹三对哥哥姐姐仍有歉意);第二次到上海探亲,外公在母亲回老家时,特地亲手缝了一床小被子送上车被母亲发现里面藏了大额现金,被她从车子上扔了回去;上海外婆长年辛劳加上心脏病走得早、外公老年时觉得自己一辈子没有给女儿救济安排非常惭愧,提出财务安排事情也被母亲一口回绝:“我没有能服侍爸妈,没有资格要东西,应该给兄弟们”。
母亲亲生父母解放后因为有几十亩田地被定为富农,外公一家一直抬不起头,我们小时候在政治面貌档案里面不敢填写这个,还好因为在老家,徐家是个大家族,是明朝徐达的后人聚集地(有族谱,当地曾经有衣冠冢和墓碑),家族人多势众,也有不少人是地方当官的,得过且过,还能家庭自救。有时候我们放暑假到外公家住一段时间,一人高的庄基,“回”字形四合院子,一弯湖水,枣树、泡桐树等林木环抱着,外公和舅舅带着我们去放牛、耕田、插秧、下湖打鱼、爬枣树打枣子......外公一家勤劳节俭、肯动脑经,舅舅“临走时”还把两个儿子的两栋小楼建好。
我的父亲也是一个老年无福享受的人,作为家庭老大处处要为大家庭考虑(现在的大哥也是秉承这一传统),城镇户口让给了弟弟、后来通过医院当门诊收费员,退休后为了孩子,先在老家开了药店、食品店,后在县城经营第一家私营“民生粮店”,因超劳过度,加之误诊延误最佳治疗时间,病危时一直坚持把我和妹妹两个人各自婚事办完后、才闭目离去。父亲在60岁时就走了,母亲按照父亲的吩咐、坚持在大哥的一处平房里独自生活了25年,好在老家的姐姐妹妹和大哥三家照顾,我们在外的兄弟二人也很放心。前年考虑到我们在外的兄弟思母心切,妹婿还给母亲客厅里装了一个远程探头,使得我们兄弟能够随时看到母亲的生活状态和实时对话。
姊妹情深
这次回娘家也算是特别安排的,一是我回去常听母亲唠叨要回镇子上养老,镇子上还有老房子几间,由邻居徐家大姐一家看着,我知道父亲走后、母亲二十多年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多么想多与老家邻居乡亲交往;二是她二姐夫去世不久、二姐一人在家不放心,88岁了,有一段时间未见面了,母亲不识字、两人也没有电话可以联系,另外我的舅舅走的早,舅妈身体不好,母亲确实想多走走看看。临出发前,我和爱人要带轮椅,被母亲阻止,说“这样回去很不像样子,我能走得动”,我们不禁哑然一笑,要知道,她日常外出走20米路都要推着我外甥买的小推车,去年去荷花荡赏花我们是带着轮椅一路推着行走、游客帮着抬着过桥的。
备好礼品,妻子开着车,我和母亲开玩笑说,您看今天天气不错,原来天气预报说今天天气不好的,母亲抢了一句“今家天气很jiashi(架势,老家话帮忙的意思),好人有好报呗”。我们的车向东过了比南京长江大桥还要长近一倍的金湖大桥、沿着高邮湖入江水道大堤向南急驶,母亲坐在车后排不断感慨说变化太大了,宽阔平整的大堤道路像一道彩虹,绿油油的草地和湖光、渔船辉映,树木一望无际,天地湖美不胜收。不到半小时,我们就来到西河口、下了大堤穿过已有年历史的闵家桥老街来到南乡舅妈家。表哥早就在大路上相迎,把我们车引导到自家“停车场”(前些年表侄在南京开龙虾店买了一辆车、表哥用水泥弄个小场地),母亲迫不及待的下了车、到了表哥表弟家二处并排的楼房,看到舅妈高兴的牵着手聊了起来,问长问短不亦乐乎。舅妈原来是徐家“一把手”,母亲称她“日夜算(盘)”,做得一手好素食,前些年头脑长了脑瘤开了刀有点衰老迟钝、反映慢,驼背得厉害,但见到母亲也是眼睛一亮、精神焕发、唠叨起家常。
在表哥家稍坐片刻,母亲提出先去看二姐(我的二姨娘,大姨娘已去世),当车辆开到二姨娘家附近时,大家愣住了:姨娘的家在一个离水泥路约米的地方,前两天下雨只有一条沿河烂泥路,车子无法开到门前,母亲坚持要下车前往。我和表哥两边扶着朝前走,没想到母亲突然象年轻时一样迈着大步一直向前“奔”,我们不断说停一停休息一会儿(实际上是我们想歇一会儿),她始终不听,直到临近姨娘家、见到姨娘在门口附着墙招手才停下来喘口气。母亲见到自己的二姐,一把抱住问寒问暖,同胞姐妹手足之情难以言表。
趁姐妹聊天之机,我和二姨娘的大儿子(我的姨兄弟)及表哥交流了解到,近几年,全县乡镇变化很大,全域旅游重点项目推进工作力度大,二姨娘居住的是老房子,面临拆迁,作为临时留守,三个儿子(我的三个姨弟兄)在并不富裕的生活中每月拿出生活费专门请了保姆服侍。由于位置偏僻、房屋老旧,保姆也常唠叨地方不热闹、条件不好责怪二姨娘,姨娘有苦也说不出、有时候还暗自流泪。因时间紧,看望过姨娘,我们又随母亲(姨表弟兄二人辅佐)从烂泥路高一脚低一脚回到了水泥路,乘车到表哥家吃饭。母亲吩咐要求,如果二姨娘住不好就到镇子上我们家老房子去住,我说现在条件是临时的、以后决定权在三个兄弟。一路上母亲一直为姐姐近况担忧,真是姊妹情深。
中午在表哥家吃饭,前后不到一个小时,表嫂已经麻利地弄上来一桌菜,我数了一下,刚好10个菜,这么短时间、真是好厨艺。表哥说,要不是你们来,她就去上锅去了(到别人家帮厨),我说今天厨师成本就不算了,大家哈哈一笑。母亲在餐桌上非常高兴,也喝了点白酒,夸奖菜品做得好,更夸奖晚辈个个努力、在家孝顺,为徐家争光。我知道,她的心始终关心两边的娘家人,上海的娘家没有了爸妈、只有北京上海两个舅舅两家人,老家的娘家留在农村的也很少了,86岁回到自己娘家真是找到了儿时幸福的感觉,这样子使我想到母亲年轻的模样:善良、坚毅、勤劳、乐观,一生风尘仆仆。
老邻居
吃完饭,陪同母亲去自己镇上的家并看望老邻居。我家老房子是镇子上最高的一块陆地(听父亲说过54年淮河洪泽湖发大水、水涨到家门口就退了),比旁边的学校整整高出一个屋头(5、6米高)。当年母亲刚刚嫁到嵆家时,由于大家庭人口众多,父母亲自己弄了这一块荒地(每年清理河道堆积河泥的地方)、父亲买了一块花岗岩条石面朝西搭了二间茅草房子,以后孩子多了,在前庄外公和舅舅的帮助下,面朝南扩建成三间房(其中一间是半瓦房),后来又从银行姨娘(我另外的远房亲戚、母亲最好的妹妹)那儿借来元,将后排回高邮老家的徐爹爹二间房买来、一共五间,再后来就是我考上学校的那年(年)家里将二排草房全部拆除,重新砌了三间瓦房两间厢房,与隔壁的镇供销社宿舍直角形成“小四合院”(隔壁就曾住过《舌尖上的中国2》中国烹饪大师、淮扬菜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周晓燕一家)。上正梁的那天,正好下雨,大哥常说“雨打梁头子孙不愁”,上梁前96岁的太太(奶奶的母亲、母亲最喜欢的婆婆妈妈)正巧去世“办喜事”要棺材、又搭上“官才”,加上我刚刚接到高考入学通知,那一段时间全家人非常高兴。
老家几间瓦房一直住到弟弟省银行学校(我和弟弟相差10年、是校友)92年毕业上班,大哥采取釜底抽薪的办法,安排母亲先进县城带孙子、父亲失去后勤保障只好同意离开老家。到现在20多年老房子基本空着,母亲委托孙家邻居徐大姐一家照看和使用,房子需要维修时就带信给我的“土木工程师”表哥去维护,现在也不愿翻盖成高楼、怕影响邻居家边阳光。去年一段时间,有人到县里告知母亲,街坊邻居不少人擅自将自家东西“寄存”在我们家里,甚至说有的做丧事生意的、也将花圈弄到我们家里放着,把我们家当作仓库,我们感到震惊,母亲听闻也未发大火,只是告知亲友和孩子们:“我们家这些年托大家的福、发展的还不错,但也没有给邻居们带来什么特别好处,还是算了吧。”这次再次见到徐大姐,母亲执意我将拜年礼品先送去,大姐出来将老房子打开,母亲“巡视”了一遍交代了一番并拿出一张票子给大姐,请大姐平时买一点香敬敬,大姐执意不受、说钱多了,母亲要求她留下帮助料理。
寺庙
离开老房子,我们夫妻开车带母亲打算去寺庙,母亲说“随你们便”,我知道寺庙是母亲从小就跟外婆接受的文化传统之地,至今家里每天香火从来不断,每到清明等节日,都要烧纸给两边的上人。我们虽是唯物主义者,但从小耳闻目睹,人如其名,吾母“善良”,吾父“才仁”,仁善之心一直支撑着我们的家风。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小家庭全部靠自己的打拼,大哥先后做的太阳能热水器和屋顶发电、广告牌、房地产乃至现在的水产品都是成功的项目,尽管县里是个小地方难以施展才华;妹妹的海澜之家服装店生意做得也不错;弟弟放弃市银监局公务员一职到省城干民间金融做的也很好,善于思考、常发一些有质量文章(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