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耕身:寻找这个时代的新青年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一盏叫做“五四”的风灯,飘出“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鲁迅语),烛照数千年的幽暗。那些被它照亮的生命,无不粲然怒放;那些被它温暖的人们,仿佛获得了一切理由与力量。光荣聚集的1919,是一个古老民族久经蒙昧之后的顿悟,一个多难国度山重水复之后拥有的豁然开朗。沧桑历尽,九秩过后,那样的一盏孤灯,依然悬挂于历史的风雨之中,悬挂于举头三尺之处。在今天,它依旧在寻找一切富于希望、充满朝气的生命,并已为此沉吟良久。正像我们已经习惯用“六一”来祝福儿童,祝福生命的美好一样,我们似乎也已习惯用“五四”来赞美青年,赞美生命的美好。但是对于青年来说,这并不是天赋的权利,也不是可以从容以对的赞美。正如我们曾经任凭一种被称为“*金周”的世俗潮水将这样一个日子淹没,而那也不是可以从容以对的忽视与轻慢一样。因为从一开始,“五四”就不仅仅是一个节日,更不和青年天然相关。那是许多热血,许多牺牲,许多勇猛与精进,许多光荣与梦想。那是千年未有之变局,是不可磨灭的记忆以及拷问。就像孤苦无助的母亲打着灯笼,在暗夜里呼唤找不到家的孩子。在今天,我们务必以回归“五四”的方式,以热血与拷问之名,寻找这个时代的青年;以“德先生”与“赛先生”之名,寻找这个时代的青年;以胡适、陈独秀、鲁迅、蔡元培等等这些人之名,寻找这个时代的青年。但我不禁感到艰难。我所遇到的那些年轻的面孔,一言不发,就被生活与现实的“利维坦”一口吞没。一种断裂的感觉如此清晰。或许,90年风雨洇润,“五四”早已成为陈旧而泛*的一张影像。而那一豆灯火,在现代奢侈而光怪陆离的灯红酒绿中,早已变得那样微不足道。去哪里寻找这个时代的青年?“老北大”已成为一个不能企及的神话。数十年后的北大毕业生许知远曾描述他入学第一天的情形:辅导老师带他们去见一座铜雕,两只海狮模样的动物扭曲着身体,头顶上是个圆球。这两只海狮是S与D的变形,正是“科学(Science)”与“民主(Democracy)”之意,它是新文化运动的嘹亮口号,激励了几代青年人的成长。但他注意到,那座铜雕在今天被调皮的学生给予了新的含义——“科学、民主顶个球”。而在近日《中国青年报》上,吴稼祥先生这样写道:“同样是北大,同样是陈独秀先生当年为德赛二先生杜鹃啼血的地方,有人连篇累牍地写文章,谆谆教诲学生,要破除对民主的迷信。”去哪里寻找这个时代的青年?一豆灯火总是照见巨大的阴影。当年方24岁的灵宝发帖青年王帅惊魂之后索然表示,“这种事情再发生的话,我会选择沉默”;当广州华南师范大学一名毕生生哭诉道,“好像这个社会不需要我了,一个门槛就把我淘汰掉了。为什么社会是这样子的”;当“年轻干部成为职务犯罪高发群体”;当“啃老族”大行其道;当一些自封为“草根”、反智、爱国和民族主义者的青年渐行渐远;当越来越多的大学生有勇气自杀谢世而未肯选择活着……与此同时,则是知识界的贫弱,思想者的无力,常识的匮乏,思考的停顿。我感到一声来自历史深处传来的叹息,仿佛沉郁的底色,慢慢铺陈开来,堆积如黑夜。90年前朱自清指出的“看看这时代,老练的青年可真不少”,胡适所痛陈的“吾见夫青年其年龄,而老年其身体者十之五焉”,也仍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老练的青年”以及“老年的青年”正在凝结成为一个社会的暮气,而那不是我们寻找的目标。“五四”之后,这片国土上生长越来越多的大学,越来越多的大学生,但为什么青年越来越少?为什么时间浩荡地前行,物质生活发生神奇的改变,然而一代又一代青年人的心灵状态却固执地停留在原处,没能走出悲愤而迷茫的荒漠?为什么当“青年人抬起了头,发现了自己,不再仅仅做祖父母的孙子,父母的儿子,社会的小孩子”之后,却依然发现自己未曾年轻就已然衰老?世俗的青年,神话的“五四”,两者互为彰显。但是或许,这也并不是威权强势之下惟一的现实与结构。当更多的迷惘与无助泛滥,更多的荒诞与嘲弄郁结,旷野之中,总会有一种严正的要求开始闪烁,一种文明的理念开始萌动,并为我们带来一种隐隐的机会与可能。毕竟,在现世之上,有一盏灯并未熄灭。它虽不华丽,却足以穿透一切迷雾;虽不夺目,却足以照进现实。我们最终发现,那“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依然是我们要为之上下求索的。青年的使命,“五四”的精神,在90年之后,仍旧成为我们无法逃避的信仰。寻找这个时代的青年,亦寻找这个时代的“五四”。青年勉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