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后一次会面的情况乏善可陈,只有两处较为特别。
第一,艾琳必须打电话询问我们会面的时间。虽然我们会面的时间常因她手术时间而一改再改,但五年来她从不会忘记准时前来。
第二,就在这次会面之前,我突然患了偏头痛。我很少会头痛,因此不由得怀疑这次的头痛会不会和杰克一样,和脑瘤有关?因为杰克的脑部肿瘤最开始就是严重的头痛。
“我整周都在想一件事,”艾琳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们治疗的过程写下来?”
我当时正想写小说,倒没有想到要写她,我据实以告,又说:“我从没有写过还在进行的治疗,在上一本书《爱情刽子手》中,我写的案例都是经过数年,有时甚至10年以上,在治疗结束许久之后才动笔的。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若我真的要写你的故事,事前也会征得你的同意——”
“不,不,欧文,”她打断我的话,“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你不写我的故事。我希望我的故事能为人所知。治疗师往往不知道如何治疗丧偶的人,我希望不止把我所学到的,而且把你所学到的广为传布。”
接下来数周,我不但想念艾琳,而且一再地想到她要我写下治疗她经过的建议。不久我就对其他的写作计划失去兴趣,而开始构思她的故事大纲,一开始倒没认真,后来却越来越投入。
几周后,艾琳和我约定再次见面。她也对我们的关系感到若有所失,例如她会梦到我们还在治疗,她会想象和我的对话,会在一群人之间误以为见到我,听到我对她说话的声音。
但等我们真正会面之时,结束治疗的惆怅之情已经消失,她又能和自己及其他人建立良好的关系,重新享受人生。她对自己视觉上的变化特别讶异:多年来只呈两度空间死气沉沉的一切,又有了活生生的真实感。
此外,她和一名男子凯文也建立了新的关系,这是她在治疗最后四个月时邂逅的男子,他们的交往非但没有无疾而终,而且越来越认真。我向她提到我改变了主意,如今想写我们治疗的过程,她非常高兴,也同意帮我审读初稿。
几周后,我把前30页的草稿寄给艾琳,并且提议见个面,到旧金山一家咖啡馆讨论内容。
我走进咖啡馆扫视周遭时,心头有点紧张,我先看到她,于是慢慢朝她走去,想要由远处欣赏她——她淡彩色的毛衣和宽松的长裤,她啜饮卡布奇诺咖啡、浏览报纸时轻松自如的神态。
我走近她,她看到我立刻站起来,我们相互拥抱,像老友般互亲面颊—我们的确是老朋友了。我也点了卡布奇诺,啜了一口之后,艾琳笑着拿她的餐巾来擦我胡须上的白泡沫。我喜欢让她照顾我,因此略略倾身,以便更清楚地感觉她从餐巾传过来的力道。
“现在,”她擦完后说,“好多了。没有白胡须了——我不喜欢看到你太早就老了。”接着她从手提包里拿出我的原稿说:“我喜欢,这正是我希望你会写的东西。”
“我正期待你会这样说。不过首先我们该退后一步,谈谈这整个写作计划。”我告诉她,我会隐藏她的身份,让熟人都认不出我写的是她:“把你描写成一个男的艺术经纪商怎么样?
她摇摇头:“我希望你表现我的原貌。没有什么好隐藏的,没有什么好羞愧的。我们都知道我心理没问题,只是受到折磨。”
对这个写作计划,我有一点隐忧,决心还是老实把它说出来:“艾琳,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接着我告诉她好友玛丽的故事。玛丽是个视病犹亲的好大夫,她治疗病人霍华德达10年之久。
霍华德小时候惨遭虐待,玛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抚平他心中的创伤。在治疗的前两年,他至少送医十余次,不是自杀未遂,就是嗑药、厌食。她一直为他打气,终于支持他完成高中、大学和新闻学院的学业。
“她的奉献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我说道,“有时她一周和他会面七次,而且大幅降低收费。其实我经常警告她,应该保留一点自己的私生活。她的家就是办公室,而她先生也对霍华德在周日还来找玛丽大感不满,觉得玛丽花了太多时间和精神在他身上。霍华德是很好的教学案例。每一年玛丽都会请他在精神医学基础课程的课堂上现身说法。有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有5年,她都在准备一本精神分析的教科书,其中又以霍华德的案例为主轴,每一章都是以她对他所花的心血为基础(当然用了化名)。多年来,霍华德对玛丽都心存感激,完全支持她,不但愿意现身说法,也乐于让她当做写书的题材。”
“最后书已经写好准备出版,然而现在常驻国外的霍华德(已婚,有两个孩子)突然改变主意了,他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只说他不想再回顾以往。玛丽要他解释,但他不愿说明,甚至完全断了音讯。玛丽气急败坏——多年写书的心血毁于一旦,别无他法,只得放弃出版。甚至多年后想到这件事,她还痛心疾首。”
“欧文,我知道你的意思。”艾琳拍着我的手,不让我说下去,“我知道你不想步玛丽的后尘,但我可以保证,我不但让你写我的故事,而且主动要求你写它。要是你不写,我反而会失望。”
“你这么说倒叫我却之不恭了。”
“我是说真的。我的意思是,有太多治疗师不知道如何治疗丧偶者,而由我们的治疗过程,你却有许多心得,我不希望就此结束。”
艾琳注意到我扬眉,继续说:“是的,我终于明白我的想法,你不可能永远在我身边。”
“好,”我拿出笔记本说,“我有许多心得,也把这些心得全都记在书里,但我也希望记载你的想法,艾琳。你能不能总结一下,告诉我绝不能省略的重点。”
艾琳犹豫道:“你知道的和我一样清楚。”
“我想听你说。先前我曾告诉你,我原本希望我们一起写书,但你不愿意,那么现在来试试看。自由联想——只要你想到的都可以说出来。告诉我,由你的观点,我们治疗过程真正的核心在哪里?”
“关怀。”她脱口而出,“你一直都在我身边,侧耳聆听。就像我一分钟前帮你擦胡子上的卡布其诺咖啡泡沫一样——”
“你是说,当着你的面?”
“是的,我只想要一件事:让你待在我身边,同时愿意接受我身上散发出来的倒霉事——那就是你的工作。”
她继续说:“治疗师往往不了解这点,只有你能办到。我的朋友不可能陪着我,他们忙碌不堪,根本连哀悼杰克的时间都没有,要不然就是避开我,或是埋藏他们自己面对死亡的恐惧,或者要求——的确是要求,要我在丧偶一年之后就该复原。”
“而这方面你却做得最好。”艾琳说。她说得又快又流利,只偶尔停下来啜饮咖啡。“你总是耐心地亲近我,不止是亲近,而且不断地伸手要求,鼓励我说出一切,不论是多么可怕的事物。如果我不说,你就猜——而且猜得很准,于是我会告诉你我当时的感觉。”
“你的行动也很重要——光是言语是办不到的。因此每当你让我向你发火之后,就得自动多会面一次,对我有很大的意义。”
她停下来,我问她:“我还有没有其他对你有用的行动呢?”
“你来参加杰克的葬礼,你外出旅行时还记得打电话给我,问我的情况,在我需要时握住我的手。我很珍惜这一点,尤其在杰克濒死之际。有时候我觉得要不是有你的手,我就会在生命中迷失方向。我一直觉得你是无所不知的先知,总能洞烛先机,一直到几个月前我觉得你开始变小之际,这样的印象才逐渐消失。我一直觉得你没有预订规则,完全是临机应变,因材施教。”
“那对你是什么样的感觉?”
“很害怕。我希望你像《绿野仙踪》里的巫师那般。我迷路了,只希望你认得回家的路。有时我会怀疑你究竟是真的临机应变,还是胸有成竹,只是装做临机应变的样子。”
“还有:你知道我坚持要自己找出解决的方法,因此我觉得你的临机应变是一个巧妙的计划——想要解除我的武装。”
“还有……你是不是要我这样想什么说什么,欧文?”
“正是如此——继续说。”
“你告诉我其他丧偶者的反应,或是你研究的结果,我知道你是想要向我保证,而且偶尔我也的确了解自己置身某一个过程,我知道自己会像其他人那样经历某些心理状态,但那样的感觉却让我觉得自己没什么价值,好像你使我变得很平凡。而在你我临机反应时,我却从不觉得自己平凡,只觉得非常独特,我们一起在找出路。”
“还有没有其他有助于你的事?”
“有一些小事:或许你已经记不得了,但在我们第一次治疗最后,我走出门之时,你的手握着我的肩说:‘我会和你一起经历这些过程。’我从没有忘记你那句话——这给了我很大的勇气。”
“我记得,艾琳。”
“有时你不再分析解释,只是说些直接反应的话语:‘艾琳,你做了噩梦,可以想象是最可怕的噩梦。’这也很能安慰我。尤其是你说——虽然不常说,你欣赏尊敬我坚持下去的勇气。”
我正想说些什么,抬眼却见她瞄着表说:“老天,我得走了。”
没想到竟是她来结束我们的会面!情势逆转了。有一会儿我真想装作生气,指责她竟然要弃我而去,不过后来还是觉得不要这么幼稚比较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欧文。”
“什么?”
“你一定觉得局势逆转很有意思——是我而非你结束这次的会面。”
“一针见血,艾琳,和平常一样。”
“你可以待几分钟吗?我约了凯文在对街吃午饭,我想带他来见你。”
在等艾琳和凯文的时刻,我想把她对治疗的说法和我的想法相对比。据她所说,我最有帮助的地方是关怀她,不因她所说所做的而退缩,握着她的手,随她的情况临机反应,肯定她所承受的严酷考验,允诺和她一起经历这一切。
我对这些小事不以为意。我的治疗方法当然比这些更复杂奥妙!然而我越仔细思量,越觉得艾琳的看法是正确的。
她所谓的“关怀”的确是我精神治疗的关键观念。由一开始,我就觉得“关怀”是我所能提供艾琳最有效的办法,而这不只是意味着仔细聆听,或鼓励她的发泄,或安慰她,而是意味着我得尽量亲近她,把重心放在“我们之间的空间”,放在我们“此时此地”,在此地(我的办公室)和此刻(眼前这一刻)的关系。
要因人际关系问题而求助的病人把重心放在此时此刻是一回事,而要艾琳检视此时此刻,则又是另一回事。想想看:要一个陷入绝境的女子(丈夫因脑瘤而濒死,母亲、父亲、哥哥和教子也都到不幸),把她的注意力放在她和原本几乎不认识的专业治疗师之间的关系上,是多么荒谬啊!
然而我却这样做了。每一次会面,我都问她关于我们关系的问题,从无例外:“你在这间办公室和我在一起,感觉怎样的孤寂?”“你觉得今天和我之间有多远的距离?”
如果她一如往常说:“很远很远。”我就会直截了当地问她:“我们今天的会面,你最先注意到什么?”或是“我说或做了什么,让你感到距离越来越远?”而最常问的则是:“如何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总是重视她的答案。
若她说:“缩短我们距离的办法,就是介绍一本好小说给我读。”那么我一定会推荐一本小说。
如果她说她太绝望,言语难以形容,我所能做的只是握住她的手,那么我会把椅子拉近,握着她的手,有时一两分钟,有时10或15分钟。有时我对握着她的手会感到些许的不安,倒不是因为法律规定我们不得碰触病人:屈从这样的规则实在是一种侮辱。我之所以会觉得不安,是因为握着她的手赐予无限的力量,令我觉得自己真是无所不知的先知,拥有自己所不明白的能力。最后,在杰克死后数月,艾琳不再要求、也不再需要我握着她的手了。
在我们的治疗中,我一直坚持“关怀”,不会被她的冷漠言辞逐退。有时她说:“我麻木不堪,今天不想谈话。我真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来这里。”这时我会说:“但你已经来了。你心里有某部分想来,我今天就要向那部分说话。”
只要可能,我会尽量把所有的事件都转为此时此地的事件。例如艾琳常直接走进我的办公室,到她的椅子前坐下,一眼也不看我。我通常都不会忽略这一点,有时她会回答:“看着你会让你成为有血有肉的人,意味着你不久也会死亡。”或“看着你让我觉得自己无助,觉得你对我的影响太大。”或“我看到你的眼睛命令我赶快痊愈。”
每一次治疗的结束也是问题重重:她恨我掌握她的一切,不肯离开我的办公室。每一次结束治疗就像死亡一样。在她最难过的时期,她总担心一旦我走出她的视线就会死亡。她也觉得结束每一次的治疗,显示她在我心中多么没有分量,我多么不关心她,或是我多么快就把她忘怀。若我去度假或出差,就常会造成这样的问题,因此有几次我不得不打电话保持联系。
她希望我恭维她,告诉她我在一般病人当中更重视她,希望我把她当成异性而产生欲望。
通常着重“此时此地”在精神治疗中有许多益处,不但让治疗有了立即感,也能提供病人实时的数据,而不只是依赖过去的记录。
由于人和此时此地之间的关系正预示了他和其他人的关系,因此可以立即显示出个人建立关系时所遭逢的困难。而且把重心放在此时此地,能够让治疗更精准更有效,病人就好像在实验室里一样,可以先尝试他们的新行为,再应用于外在的世界。
更重要的是,着重此时此地的做法使我们之间更加亲近。艾琳自信满满、冷若冰霜的外表让人退避三舍,刚开始我让她参加六个月的治疗团体,其他成员的反应就是如此。虽然她很快就获得其他团员的尊敬,也提供了不少帮助,但自己却很少获得回报,因为她一副自足的样子,仿佛告诉其他成员她根本不需要他们的协助。
只有她的先生破除了她外表的形象,挑战她建立更亲密更深沉的关系。唯有和他在一起,她才能流露出内心软弱如小女孩的那一面,而杰克死后她丧失了和人建立亲密情感的基石,我希望自己能成为那块基石。
我是否想要取代杰克?
这是个愚蠢却又惊人的问题。不,我从不想这样做,但我的确希望重新为她建立一座亲密之岛,让她每周至少有一两个小时能够摆脱医师的身份,表现自己脆弱的一面。逐渐地,她能够承认无助的感觉,而向我寻求慰藉。
在她先生过世后不久,她的父亲亦撒手人寰,她一想到要搭机回家参加葬礼,就感到心惊。她无法忍受面对罹患阿尔茨海默氏症母亲的念头,也不敢想象父亲的墓穴就临近哥哥的墓碑。我劝她不要回去奔丧,而且刻意安排在他父亲葬礼的时间举行悼念,请她带父亲的相片来,我们一起讨论她对他的回忆。那一次的经验收获很丰富,她后来也向我道谢。
亲密和诱惑之间的界线在?她会不会太依赖我?她能不能摆脱过去?她会不会对我产生移情作用,而致不可自拔?这些念头纠缠着我,但我决心将来再烦恼。
这种此时此地的做法在艾琳身上非常有效,她从没有提出过反对的议论:“这没有意义……毫不相干……你不是我的重点……我的生命中没有你的一席之地——我一周只见你两次,而我先生才刚过世两周——为什么你一直要逼我说我对你的感觉?——这太荒谬了……谈什么我的眼光为什么不看着你,或是我走进办公室的神情——这些鸡毛蒜皮有什么好谈,我生命中有太多重要的事了。”相反地,艾琳立刻就明白我的用意,对于我的苦心似乎也很感激。
艾琳说我“因材施教”也很有意思。最近我才说过:“好的治疗师应该针对每一个病人各有治疗法。”这远比荣格所谓我们该针对每一个病人,创造新治疗语言的说法更激进,然而激进的时刻必须用激进的方法。
现代医保制度对精神治疗领域造成极大的威胁,它要求:
(1)治疗必须短得不切实际,只着重在外在的症候,而未探究造成这些症候的内在因素;
(2)治疗必须便宜得不切实际,简直是惩罚花了许多心血训练学习的专科医师,以及被迫接受不专业治疗的病人;
(3)治疗师必须依循医疗模式,拟就确切的医疗目标,逐周评估;
(4)治疗师仅能以经验认证治疗(EVT)为方法,因此将以精简的认知——行为模式为主轴,显示症状的缓和。
这些错误的做法虽有危害,却远不及一成不变的死板治疗法来得大。有些就诊计划和卫生单位要求治疗师照本宣科,依据规定安排每一次治疗的项目,主管单位认为成功的治疗就是取得或分发病人的各种数据,而未看重医患之间的关系改善,这真是大错特错。
我在治疗艾琳之前的丧偶研究中,所调查的80名丧偶人士,没有一个和艾琳一样。没有一个像她一样接连遭逢这么多失亲的痛苦——丈夫、父亲、母亲、教子,也没有一个像她那样曾在生命早期痛失挚爱的手足,没有一个像她和另一半之间如此恩爱逾恒,互相依赖,也没有一个看到另一半一点一滴地遭脑瘤残酷地吞食,更没有一个像她一样身为医师,因此很清楚另一半的病况和预后。
艾琳是独特的病人,因此需要独特的治疗,是她和我一起设计的治疗。而重要的是,并不是她和我设计这样的治疗之后再执行,恰巧相反:共同设计一个独特的新治疗法,正是治疗本身。
我看看表。艾琳到哪里去了?我走到咖啡馆的门口朝外张望。
她来了,就在一条街之外,和一个男人手牵着手,那必是凯文。
艾琳和一个男人手牵着手。可能吗?
我想到自己费尽多少唇舌向她保证,她绝不会注定孤单一辈子,总有另一个男人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老天爷,她那时多么顽固啊!而当时她又有多少机会:她刚丧偶那阵子,追求的男人一箩筐,而且全都是既有魅力,条件又很适合的。
她总是用数不清的理由拒绝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我不敢再爱,因为我没办法再承受下一次的失落。”(这个理由永远列在表上第一个,也使得她拒绝了任何比她年长或是身体不在巅峰状态的追求者。)“我不想爱他而克死他。”“我不想背叛杰克。”
她拿每一个男人和杰克比,都觉得逊杰克一筹(他熟识她的家人,是她哥哥亲手挑的妹夫人选,象征了她和亡兄、亡父和濒死母亲的一线联系)。
此外,艾琳也认为没有其他男人能了解她,能不像弗洛斯特诗里的农夫那样,把锹铲带进厨房,除非自己也刚丧偶,体会到自己最后的命运,也领略生命之宝贵。相关文章:欧文·亚隆自传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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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重重条件根本是鸡蛋里挑骨头:健康、强壮、苗条、比她年轻、刚丧偶、对艺术文学和生命存在的课题极端敏感。我快要受不了艾琳和她所定的择偶标准了,我想到我曾治疗的其他寡妇,她们可能会使出浑身解数,只要追求艾琳的男人看她们一眼。我尽力掩饰这些想法,但她却洞悉一切,包括我没有说出来的念头,对我想要她和其他男人重建关系的想法非常气愤,指责我:“你想要迫使我妥协!”
或许她也感受到我觉得她对我依赖日深的想法。我认为她对我的依赖,是她拒绝和其他男人建立关系的主要原因。老天爷,我会不会永远背负她的重担呢?或许这是我太成功地占有她生命一席之地的惩罚。
接着凯文来到了她的生命。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是她一直在寻觅的对象。我佩服她的定见——她的先见之明。我想到她所订下的各种可笑的标准,他的确符合每一个条件:年轻、健康、敏感——他的确是丧偶者协会的一员,他的妻子去年才去世,他和艾琳都了解对方的悲痛。一切都如此符合,使我不禁为艾琳——也为我自己的解放欢喜。
在她邂逅凯文之前,已经完全恢复了工作和活动,然而在内心深处,却有难以描绘的悲哀和孤寂,如今这也迅速地消融了。她的进步是因邂逅凯文而起的?还是因为她进步所以才能敞开心扉接纳凯文?抑或两者兼有?我无法确定。
现在她带凯文来见我了。
他们来了,走进咖啡馆的门,朝我而来。我为什么感到紧张?
看看那人:他长得可真帅——又高又强壮,好像每天都做铁人三项运动似的。那个鼻子……挺得不像话。好了,凯文,放开她的手,够了!要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太难了。哦,我得和他握手了。为什么我的手出汗出得这么厉害?他会不会注意?管他呢!
“欧文,”我听到艾琳说,“这是凯文。凯文,这是欧文。”
我微笑着伸出了手,咬紧牙关和他打招呼。你这家伙,我心想,最好好好照顾她,而且,绝不准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