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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在》(6-10章)
六、跟医生吵了一架
打了几天抗过敏的针,儿子脸上的红肿正在慢慢消退,可是,因为一直大剂量地用激素,他竟然开始长痤疮了!额头上、下巴上全是红红的黄豆绿豆一样大小的点点,我再也看不到我那“长得象唐僧一样”俊美无比的儿子了!他走路右脚被绊的次数越来越多,右手连拈起一粒瓜子的精细动作都有些困难了。
我焦急地等待着星期一早晨的来临,却没有看到徐教授,听说是心肌梗塞也住院了——她是昨天去世的那位老人的主治医生,是老人的突然离去打击了她么——我曾经听见老人的管床医生建议用化痰药,被她一口否定了。
儿子的管床医生在病房里走马观花地来了一趟,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我追到办公室里,陪着笑脸问她,今天是不是真的可以做钩端螺旋体的检查了,她随口答了句“可能吧”。我又问,每天10毫克的激素用量是不是太大了,能不能减一半,她说:“徐教授说了,你儿子是一种自身免疫方面的疾病,激素不用就反弹,要减,也要等出院回家了再减。”
天哪,怎么又冒出这样一句话,那前言与这后语不相符啊。
“可是”,我说,“可是张医生您看看我儿子那张脸……”
张小婵义正词严地批评我:“你怎么这么无知啊你,你说是命重要呢,还是脸重要?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脸。”
我被彻底地激怒了:“你说什么呢你?就凭你对病人这张冷脸,就算读了研究生读了博士又怎么样?不就是拿这个高尚的职业混口饭吃吗?你没法给我儿子把病治好,还把他打针打成这个样子,你要脸哪你!”
以为病人想要健康就有求于自己,一直高高在上的管床医生张小婵,显然没有想到一个病人家属竟敢这样跟她翻脸,她怒目圆睁,“嚯”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就象一只护崽心切的母狼,全然忘记了一个女人该有的温文尔雅:“你还不服气是吧,告诉你,我早就不耐烦了,这是T医院啊,医院,一个小小的血液检查,半个多有都出不了结果,你就是送到北京送到美国去做检查,也该有结果了吧。你去看看我儿子那样,多可怜啊,张小婵,没生过伢就不知道B疼是吧你……”
护士长过来拉走了张小婵,一边劝她:“算了算了,别跟这种没素质的家庭妇女一般见识。”
我回到病房坐在儿子的病床上流眼泪。
主治医生生病了,管床医生闹翻了,儿子成了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真后悔当初为什医院来,医院,说不定好都好了。
丈夫的电话偏偏这个时候来了,他是算好了时间的,他认为八点半钟过了,该查完房了吧,他想听听教授有什么新的说法。是儿子接的:“钩体啊,好象还是没做,也没有看到教授,妈妈刚才跟医生吵架了,还哭了,很伤心的样子,爸爸你快过来,我好害怕。”
护士长在门口喊:“26床家属,你过来一下。”
要我过去的是一个刚来不久的女医生。以前她跟徐教授一起查房,时不时地冒几句英语,或者很优雅地耸耸肩。我听那些跟在她们屁股后面的实习生议论,她是海归派,刚从美国进修三年回来的。
这个个子娇小得象一个初中女生的海归派,似乎并没有被她美国同仁的职业操守所同化,她依然医院出去以后再回来的,所以,她一开始就问我到底为什么一大早就跟她的同事过不去。我象祥林嫂找到了知音一样,迫不及待地将前因后果倒给她听,最后我提出想做一个磁共振检查,看看打了这么多针效果怎么样,为什么她的同事一会儿说是感染,一会儿说是自身免疫的问题。
她一言不发,很冷静地听我说完了,用一种不容人争辩的气势望着我说:“你说了这么多,我只觉得你最后一个想法是合理的,我马上帮你申请做磁共振检查,不过病人太多,最快也得明天才排得上队。至于钩体检查,我这里也有个病人等了好几天,现在需要做这种检查的病人不多,所以实验室不好安排,不过近几天会做的。作为病人家属你应该配合医生的工作,吵架有什么用?徐教授这段时间可能来不了了,不过你放心,会有医生接着给你儿子做治疗的。”
我还想问:“那激素地塞米松的剂量是不是太……”
她很平静地回答说:“没办法,那是病情的需要,先把病治好了再说。”
虽然她的出发点只是要平息一场对她的同事不利的争吵,虽然她关于钩体检查和激素剂量的解释,仍然让我无法接受,但我仍然感谢她,感谢她让我当时烦乱如麻的心暂时地平静了下来。
丈夫的电话又过来了,他说现在完全没有心思做生意了,他要马上赶过来看儿子。我说明天可能会做核磁检查,要过来你明天再过来吧,这医院里用钱象流水似的,明天光检查就得一仟多块,你生意不做好怎么应付得了啊。
第二天上午,丈夫把生意安排好,很早就赶了过来。这一天,查房的时候,没有医生问儿子的情况。
儿子见到他的父亲,高兴得不得了,好象一下子有了安全感。
丈夫没有多说什么,他径直到了医生办公室,他心里没底,他要亲自问问医生,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戴着眼镜满脸稚气文质彬彬的年轻医生自我介绍说,张医生准备研究生的毕业论文答辩去了,从今天起,他是儿子的管床医生,他叫何红涛,有什么事尽管找他好了。末了,他说,今天下午吴边就可以做磁共振检查了,等结果出来再说吧。
也许男人与男人比女人之间更容易沟通,也许何医生确实是一个比张小婵要善良的人,丈夫坐在那里与他谈了半个多小时,回到病房里时,已是心平气和,对我说:“还是听医生的,等结果出来再说吧,没什么事我就走了,别着急,明天我再过来看结果。”
医院自制的痤疮膏,亲自送到了儿子的床前。
我问何医生,长痤疮是不是这激素药催得孩子性早熟啊。他很耐心地说,不会的,又不是性激素药,只是对皮肤有些影响,停药以后会慢慢好。
同样的职业,不一样的人来做,是不一样的。一个好的医生,他会先安抚你的心灵,再治疗你的身体。而身体的安康,是以心灵的安宁为前提的。
下午两点钟,护士通知我带儿子去做磁共振检查。
象后来我们医院的磁共振室一样,T医医院里一个比较安静的角落里,一进门就是一股阴凉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我第一次带儿子做这种检查,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动辄上仟元费用的检查,是医生了解儿子病情最必要的检查手段,每三个月或半年一次,儿子这一辈子是不能离开它的。在互联网上搜索了一个关于它的原理解释,我认为这一条是比较通俗易懂的:
将人体置于特殊的磁场中,用无线电射频脉冲激发人体内氢原子核,引起氢原子核共振,并吸收能量。在停止射频脉冲后,氢原子核按特定频率发出射电信号,并将吸收的能量释放出来,被体外的接受器收录,经电子计算机处理获得图像,这就叫做核磁共振成像。
儿子躺在从那个乳白色的、超大的机器里推拉出来的窄窄的床上,医生给他盖上一层薄薄的被子。机器发出巨大的有节奏的、好象是那种叫做沙锤的打击乐器发出的轰鸣:嚓嚓、嚓嚓、嚓嚓……在极其隔音的磁共振室里听起来,这声音是那么富有力度,仿佛是要把每一个置身于自己胸怀的生命,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地审视透彻……可是,它真的能够准确地告诉我,儿子生命的真相么?
不,不,从它里面出来的,只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病理影像,医生的慧眼才是真正的仪器。而医生看到的,只是一个主观判断的病理现象。我的儿子,他的身体是我的,我的心是他身体的感应器,只有医生和我之间没有任何障碍的真诚沟通,才能使他生命的真相昭然于我们眼前。
整个过程只有儿子一个人一动不能动地躺着,医生则在一窗之隔的操作室里通过显示屏来观察和处理影像。
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呆在候诊室里的我,却觉得无比的漫长。在后来数不清次数这样的检查中,我渐渐习惯了这种坐立不安的等待。每一次,我都希望那个可恶的东西能够不再出现在儿子大脑的影像上,可是,每一次,我都是失望。最后我终于明白,它是永远不可能消失的。
虽然在影像上,它是一个不同于它周围大脑结构的极刺目的白点,可是,于我而言,它是徘徊在儿子生命里无法摆脱的阴影,是隐藏在我和丈夫心底不能触摸的伤痛。
七、看见丈夫卑微的笑
5月25日上午,磁共振结果出来了:左侧基底区占位效应明显,建议做增强扫描。
何医生拿到这个结果,脸色瞬间凝重起来。他没有跟我说什么,而是以最快的速度申请了寄生虫全套的血液检查和增强磁共振检查。做完这一切,他才告诉我,这个病房重新来了一位主治教授,明天等这两项检查的结果出来了,会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结论。
我从何医生的神情里,意识到儿子的病情显然是他接手时不曾预料的严重。我向他追问种种可能的结果,他似乎不忍又不得不这样对我说:“如果不是囊肿,就是胶质瘤,囊肿好治,胶质瘤就没办法了。”
我问这胶质瘤是哪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何医生怜悯地看了我一眼,说胶是橡胶的胶,质是质量的质,瘤是肿瘤的瘤,胶质瘤是一种恶性度极高的脑瘤,如果真是,就等于给孩子判了死刑。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当时陡变的脸色吓坏了这个年轻的医生,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轻易在我面前说这三个字。只记得他当时说,别急,最后的结果还没出来,说不定没那么严重的。
胶质瘤、胶质量、胶质瘤……如果真是胶质瘤……如果……我不敢多想,也不得不想,如果真是胶质瘤,我该怎么办?
我在心底一声哀嚎:我苦命的儿啊。
儿子身上和脸上的红斑基本上没有了,却愈加胖得病态,最先长出来的痤疮已经没有了,却在皮肤上留下了难看的暗褐色的印迹。他走路时右脚被绊的次数越来越多,右手越来越不会摆动了。将近二十天的住院,每天白天七八个小时都躺在病床上打吊针,使原本就很温驯听话的11岁的男孩子,变得愈来愈安静。
下午四点多钟,刚打完吊针,儿子就说饿了,要吃饭。我一听他喊饿,心里就发怵,可我更怕看他挨饿难受的样子。
我恨医生为什么一直要给儿子用这么大剂量的激素药,我曾经自作主张地把配有激素药的药瓶偷偷取下输液架,被护士发现后一顿猛吼:“要停药找医生去,你这胆子也太大了,出了事你负得了责吗?”
可是没有哪个医生肯跟我说这是为什么。后来儿子做X刀手术和伽玛刀手术,术后必用的地塞米松,用量都只有在T医院的一半,而且每次只用三天,几乎没有副作用的症状。明明知道医生这样用药是不合理的,只是一味地在损害儿子的健康,我却没有办法阻止。
而且,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每天一佰多块钱一剂的神经营养药物斯替比,对肿瘤的快速生长无疑起了一个推波助澜的作用,而这种药物,并不是所有住进神经内科病房的病人必须用的。对于逢人便上的理由,除了回扣利益的驱使,似乎再也为那些教授们找不出借口了。只是,可怜了我的儿子。
出了住院部的大门,我看医院的大门口,还红底白字地扯着一条横幅:“还我生育权”,后面是三个大大的感叹号。一问,才知道这一群人来自市郊,他们村里有一个结婚多年没有怀上孩子的小媳妇,在T医院的生殖研究中心做手术,由于医生操作不当,小媳妇的输卵管被损坏了,又感染又化脓的,最后输卵管彻彻底底地坏了,连卵巢也没了。小媳妇还不到三十岁,她的丈夫是四代单传,出事后她几次要寻死,说是她死了丈夫就好另娶,不至于断了香火。那一家人都是老实巴交的人,村里几个有点见识的同姓叔伯们义愤填膺,一些乡亲们也同情得不得了,医院来了个集体讨伐。
从早上六点钟到下午四点,他们已经围坐了近十个小时,医院没有给他们任何说法。他们要见院长的要求被拒绝,倒是闻讯而来的媒体记者被请到了院长办公室。
最后,交通警察以妨碍交通为名,疏散了人群。
横幅被扔在地上,无数只脚在上面踩踏。
那三个大大的感叹号,我怎么看都觉得,它们象三个女人流不尽的眼泪。一滴是小媳妇的,一滴是她的母亲的,还有一滴是她的婆婆的。
我觉得我跟她们是一样的痛苦。小媳妇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而我不知道我的孩子命运会怎样,还要每天眼睁睁地看着他受伤害……
在医院旁边那家生意很好的小餐馆里,我给儿子点了一份饭菜。
儿子说妈妈你怎么不吃啊,妈妈你今天中午也没有吃饭,你是不是没钱了,你把饭都省给我吃。我说不是的,妈妈不饿,吃不下。
儿子放下还有一小半饭菜的碗,很伤心地说:“妈妈,你吃,你一定要吃,我不相信你一天不吃饭,肚子也不饿。”
我说妈妈真的不饿,真的吃不下。儿子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把饭碗推到我面前:“妈妈,你吃啊——”
我知道以他的饭量他是没有吃饱的,我含着眼泪吞着儿子留给我的这半碗饭。除了心痛,那一整天我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
胶质瘤、胶质瘤、胶质瘤……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想知道为什么医生说到它就是满脸的无奈。
我不想回到病房里去,那里只会一个劲儿地给我的儿子打那些说不出所以然来的激素药。医院附近的街上徘徊,儿子、儿子、儿子啊……
我看见街对面有一家“日月星”网吧,心里蓦地一亮,着了魔一样地牵着儿子就走了进去。儿子警觉地盯着我说:“妈妈,我们老师说,网吧是坏学生喜欢去的地方。”我说妈妈带你来的,没事,你不会学坏的。
这是我第一次进网吧,还带着儿子。
我要了两台机子,一台自己用,一台让儿子玩游戏。儿子高兴得不得了,笑眯眯地说妈妈你真够意思。我不理他,径自在百度搜索里输入“胶质瘤”三个字。
屏幕上显示:百度一下,找到相关网页约,篇。
我看到其中一条是这样描述的:
脑胶质瘤是一种最常见的颅内恶性肿瘤,是起源于脑组织中神经胶质细胞的肿瘤,占全部颅内肿瘤的百分之五十左右,具有以下特征:在脑内多成“蟹爪样”浸润性生长,与正常脑组织无明确边界;具有“韭菜样”生长和增埴特点,随着病程的延长,其恶性程度不断增高;休眠期癌细胞比例大,故需坚持不间断的治疗。
从组织学、肿瘤行为学及临床表现方面来讲,脑胶质瘤全部都是恶性的,没有良性和恶性之分,只有瘤细胞分化级别的高低之分。
脑胶质瘤在三大早亡的实体性恶性肿瘤中,即肝癌、肺癌、脑胶质瘤中,生存期之短仅次于肝癌,堪称“癌后”。一经确诊发现后,单纯手术一般生存期仅为6个月,手术后辅以传统的放射治疗和化学治疗,生存期一般为一年,如果合并如偏瘫、昏迷等严重的神经症状,生存期会明显缩短。
确诊脑胶质瘤最直接的办医院神经外科就诊,并进行CT或MRI扫描,一般即可确定诊断。如果扫描后可疑,可注射药物行增强扫描。
……
儿子明天要做的,就是增强扫描!
我再也看不下去,拉着儿子就出了网吧。医院的路上,我头重脚轻,心里象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那份沉重,足以辗碎我所有的一切。
我竭力在儿子面前保持平静甚至笑脸,晚上,等他睡着了,我来来回回地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徘徊。明天,明天,我希望明天永远不要来,又希望现在就是明天。
值班医生正好是何医生,他见我这副神情,问是不是需要两颗安眠药来帮助休息,我拒绝了。此时此刻,纵使有千万颗安眠药,又能如何?他还年轻,他不懂一颗母亲的心。
丈夫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做生意,第二天一大早就脸色憔悴地赶了过来。
我把昨天在网上看到的内容说给丈夫听。他黯然地阻止我,说:“这个,我比你懂。”我怎么就忘了,我那未曾谋面的公公,为什么早早地就不在人世。
何医生早上一上班就到磁共振室里,找那里的医生看能不能早点让儿子做增强扫描。可是T医院的病人太多了,象儿子这样有理由想尽快做检查的病人也太多了,所以何医生说,最快也到下午两点钟。
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半钟,终于等到护士叫“26床,到下面准备做磁共振!”可这时儿子还有小半瓶药水还没有打完。护士说估计到下面等一会儿就差不多了,就这样举着瓶子下去吧,完了自己用棉球摁着把针头拔出来就行了。
磁共振的候诊室里,等着拿结果和做检查的人很多。“下一个,吴边,准备了!”儿子的药水刚好打完,我帮儿子拔出针头。前面的病人已经出来了,儿子这时却说要小便,憋不住了。
厕所就在外面不过十米开外,丈夫一边小声地嘱咐儿子快去快回,一边大声答应医生:“来了,来了!”
儿子用左手使劲地按着右手背上压针眼的棉球,竭尽全力地往厕所跑去。他知道为了这次检查他的爸爸妈妈等得太心急了,所以他要跑得快快的。
医生在里面等了一分钟,不耐烦地出来瞄了一眼:“这人死到哪里去了,说来还没来。”
那个“死”字,让丈夫蓦地变了脸色。可是此时此地,他只能在一秒钟之内换上一副诚心诚意的笑脸:“来了,来了,这就来了。”
医生好象没有听到他的话,干干脆脆地叫了下一个。旁边那个跟在我们后面进来的中年男子惊喜地站起来,忙不迭地几乎是小跑地走进磁共振室。
丈夫的背蓦地从等待的状态中松驰下来,腰跟着明显地弯了下来,头更是低了又低,脸上的笑容竭力地要呈现出一种哀求和讨好的诚意,语气是尽量的卑微:“医生,那我儿子……”
医生看也没看他一眼:“等下一个等下一个!这里忙得不得了,哪有功夫听你说闲话咧”,一个转身“咚”地一下,关上了那扇厚重的门。
我从来没有见过丈夫如此卑微的笑,这笑让我心酸不已。在我眼里他从来都是气宇轩昂、风度翩翩的样子,即使有求于人,他也是抬头说话的。
这时儿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他来不及看我们一眼,径自去推那扇紧闭的门。我看见他右手背上针眼渗出的血流到了小手指上,一边给他揩手,一边就再也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丈夫温和地笑着对儿子说,嗨,医生刚才弄错了,下一个才是你的,你看,你妈妈就是个急性子,急得都哭了。在接下来等待的半个多小时里,他不时地对儿子做个鬼脸,儿子就给他回个更鬼的脸,然后父子俩相对哈哈大笑,引得旁边一些愁眉苦脸的病人和家属侧目而视——在医院里,很少有人这样开怀大笑的。
时至今日,每当我不经意地露出苦脸,儿子都要提醒我:“妈妈,来,笑一个。”但凡跟他相处过的人,哪怕只是很短的时间,都会对我说你这儿子真逗,心态真好。
这是这场灾难留给我们这个家庭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无论何时何地,相信坚强乐观战胜一切。
八、我的亲人们
医院里来看儿子的,是我的大妹妹。
大妹长得青条秀杆眉眼俊气,很多熟人都异同声地说儿子的长相和神态,最象的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他的二姨。我很乐意听这样的话,因为我跟大妹的感情是很完美的姐妹之情,无论是不懂事的孩提时代,还是各自出嫁成家以后,也争过也吵过也赌气不说话,但凡遇到高兴的事伤心的事,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跟给大妹打电话。
跟大妹的感情,就象是一床多功能被子,不管是最冷还是最热的时节,盖在身上,心里永远是熨贴的。
大妹也很高兴别人说外甥长得象她,回家就乐颠颠地跟妹夫说了。妹夫就说她你傻乐什么呀,那可是吴家的种。妹夫说这话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这个姨外甥与他有着极深的缘份。后来他不仅成了儿子心目中男人的偶像,而且儿子的绝处逢生就是始于他一个无意之举,当我们为儿子治病几乎倾家荡产、想要重头开始创业却两手空空的时候,又是他给了我们雪中送炭的帮助。
亲情,有时候是不需要血缘的,只要给予与接受的人,都是满怀真诚善良的。
那天儿子见到他的二姨,高兴得不得了,住院这么多天以来,除了妈妈以外,总算是又来了一个能够跟他说话的亲人。
大妹心疼地望儿子,对我说了很多安慰的话,走的时候留下了五佰块钱。大妹当时的日子过得不容易,她待岗差不多一年了,一家三口的生活全靠在银行工作的妹夫维持,虽然银行工资待遇好,但一个人养家的日子是可想而知的。我也没有推托,我想就当这钱我帮大妹存着吧,等她需要的时候再还给她。
过了几天,妹夫到武汉看望父母,顺便医院里了。
当时儿子已经开始发胖了,住院半个多月也有点呆呆的,这一对平时一见了面就闹得鸡飞狗跳的小哥俩,此时却都少有的老成持重,相对无语,小外甥竟连哥哥也不叫了。据小外甥后来的话说,是因为哥哥长胖了,胖得不象以前的哥哥了,所以我不想叫他。
妹夫给儿子带了一大堆好吃的零食。他是一个话很少的人,包括对他自己的儿子,他以为爱孩子就是给他们买很多好吃的东西和玩具。
医院里等磁共振结果的时候,是和他的弟弟一起来的。
男人就是这样,每当他遇到困难和不安,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兄弟,这一点甚至比姐妹之情来得还要直接与迫切。兄弟之间即使各自结婚成家了,一样的姓氏永远是一根紧紧维系彼此情感的纽带,所以在他们的心目中他们还是一个大家庭的人,只不过是各回各的屋子各在各的锅里吃饭罢了。
小叔子跟丈夫是完全不同个性的两个人,虽然只比丈夫小三岁,在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上,却象是隔了整整一代人。作为兄长,丈夫可以包容兄弟与自己迥异的种种为人处世的方法,作为嫂子,我却很难认同。由此,在过往的日子里,我跟小叔子之间是有些疙瘩的,有的疙瘩还结得很死。但是有一点我很明白,就是小叔子总的来说是一个善良的人。
善良是做人的根本,一个人如果没有善良,所有的感情在他心里,随时都可以置之度外弃之不顾。
因为平时见面不多,儿子跟他叔叔不是很亲热。后来,他叔叔的儿子打电话说,边边哥哥我要过来看你,儿子就说不要你过来,你太贪吃了,那一次我们一起吃东西的时候,你自己吃得不晓得几快,还说要我和我姐姐慢点吃。
亲情,除了血缘,是需要经常用心地去经营的。
在一个人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无论平常日子里是呈一种什么状态存在的亲情,都会象一双温暖的手,抚慰一颗倍受创伤的心。
我没有想到的是,丈夫快八十岁的大姑妈,在一个电话里无意得知儿子生病住院的事情后,竟不顾年迈,从汉阳坐了一个医院里。当大姑妈出现在病房的那一刻,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时正是我跟张小婵吵过架的那天下午,心里又是气又是急,我拉着大姑妈的手,象个孩子一样哭了。
我仅仅从像片和丈夫的回忆中认得公公,在我还没有完全用理智和清醒的头脑,来适应婆家这个大家庭的时候,象亲生母亲一样待我的婆婆就去世了。在婆家的亲情关系里,我一直怀着一种渴望的心情。
看着我哭了,大姑妈也哭了。大姑妈问我儿子到底怎么了,我说结果还没出来,我安慰老人家说,没事,打打针就好了,她说那就放心了。
我来不及帮大姑妈止住眼泪,小姑妈、小姑父、二姑妈和小叔叔一起提着大包小包好吃的东西来了。原来,是大姑妈把消息传开的。他们一来,病房里顿时热闹开了。
公公英年早逝,几个姑妈一直对娘家的三个侄儿怜惜有加,给予了特别的关爱。可是自从婆婆去世后,加上生活中这样那样的变故,我们很少跟几个姑妈走动。丈夫自感凭自己的能力今生无力回报,时常深怀愧疚,无颜面对。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几位老人问这问那,我只是一个劲地说安慰说孩子没事,过几天就出院了。
可这是几位心里何等明亮的老人。后来当儿子的病情缓解重新背起书包上学了的时候,我禁不住喜悦的心情,一个一个地给他们打电话。大姑妈在电话里说伢嘞,那个时候我们几个老家伙心里比你还明白,说我们不急那是假的,就是怕你的伢跟他爷爷是一样的情况,这个话,我当时是么样跟你说得出来啊。
儿子睁着眼睛好奇地望着好象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么多的姑奶奶,我一一地指点给他,他就拘束地一一喊到。我发现,儿子的嘴唇和下巴那一块,跟小姑妈和小叔叔长得是何其的相像。这就是血缘的杰作。
小姑妈是很精怪的一个老太太。几年前她曾患直肠癌动过手术,刚刚刀口长好了能够直起腰来出去活动活动的时候,不幸摔碎了胯骨,只好又做手术,在病床上一躺又是半年。她对我说躺在床上身不由己的滋味真是不好受,那些日子人真是泡在眼泪里过来的。我说看您现在蛮精神的啊,小姑妈腰杆一挺说,那肯定了沙,病好都好了,还哭个么事沙。然后又摆摆手说:“这病啊,在自个儿身上自个儿最清楚,除了做手术动刀子非得听医生的,别的就自个儿慢慢省倒来,不一定都得听医生的。”
这句话对我影响颇深。是的,医生是别人,他们看到的只是儿子的身体。俗话说母子连心,我一直用心去感受儿子身体各种微妙的变化,我一直坚信儿子是我的,只要我在这个世界,他就不会离开。
二姑妈喜欢说笑话,她打断小姑妈的话说,紧说个么事病沙,病都是你们这些人说出来的。你看我,一搞就头痛得不得了,医生多时叫我去做个么CT,我不想费那个神,管它呢,该吃的时候吃该喝的时候喝。有一回出门过马路痛得一时晃了神,站在路当中不敢动,我不敢动,两边来的去的车子都停在那里,也不敢动,硬是把个交通警察搞糊涂了,半天不晓得那个手哇,该上还是该下,该左还是该右,末了我回过神来赶快过了斑马线,那两边的车子啊,也赶快来的直来去的直去,那交通警察干脆就笔直站在那里,不动了……
一番话,说得我们和病房里其它的人笑得前仰后俯,儿子咯咯地笑完了说,二姑奶奶,我觉得你可以去演那个说司马“缸”砸“光”的老婆婆。众人听了,又笑得一塌糊涂。
儿子大约是受了这种快乐气氛的感染,一下子来了精神,说二姑奶奶,我来说个笑话,保证比你这个笑话还笑人。二姑妈说好啊,那你说沙。
儿子就说,前些时我上学的时候,坐在我前面的女同学总爱在我面前吹牛,说她在这个世界上随么事蛋都吃过,鸡蛋啊、鸭蛋啊、鹅蛋啊、皮蛋啊,还有鹌鹑蛋啊,有一回我实在气不过,就说有一种蛋你绝对没吃过。
二姑妈说,我晓得,你要说的是笨蛋,你们那些么鬼脑筋急转弯的书上尽是这些东西。儿子说不是的,这样说太弱智了。小叔叔就说,那你说的肯定是考试得零分的那个零蛋。儿子说把头摇得象泼浪鼓似地说,更不是的,不是的。
大姑妈和小姑妈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那你说是个么事蛋沙。
儿子自己先笑了:“是不是非要我说啊?”几个老人就说,你说沙快说沙。
“我……我……我说的那个蛋是雀雀蛋。”
二姑妈差点笑岔了气:“哎哟,个小糊糊哟,跟你老子小的时候一样的糊,往后啊,这个东西可不能在女同学面前瞎说的。”儿子很认真解释说,我也不想瞎说,但是哪个叫她总爱在我面前吹牛的。
这一老一小就象演小品一样的在那里说,旁边的人笑了一趟又一趟。
原来,这幽默细胞也是具有家族性的。
那天下午,我哭也哭够了,笑了笑够了,有亲人关爱的感觉真好。往后的几天里,面对儿子的病情,我确实心宽了许多。
最让我感动的,是妹夫的父母亲和我的小姨父,在得知儿子住院的消息后,医院看望。平常日子里,除了过年,跟他们见面的时候很少,此时此地,哪怕他们只说一句“慢慢来,别着急”,都让我觉得无比的温暖。
还有我的五舅妈,医院跑了几遍。我和她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并随她信仰了佛教,这是后话。
九、杨博士的结论
5月26日,丈夫坐最早一班车赶了过来。
一夜之间,他骤然老了许多,两眼布满了血丝,往日神气突出的将军肚,骤然一下焉了下去。古人说一夜白头,真的不是夸张啊。
上午,两项检查结果几乎同时出来了。
寄生虫全套的血液检查,血吸虫一项显示出很强的阳性,何医生这说明有可能是血吸虫感染或被血吸虫感染过。我父母在老家的乡下有房子,儿子小时候曾到那里小住过,还在小河里游过泳,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我看见除了血吸虫一项外,包括钩端螺旋体在内,所有的项目都是阴性。也就是说,那个我耿耿于怀了近二十天的钩端螺旋体的结果,实际上这一次在两天之内就出来了!如果一开始这个结果就出来,说不定就是另外一种情形了。
我似乎明白了张小婵为什么会借着那一场吵架的梯子抽身而退,而何医生就是来替她圆这个场的。如果那个徐教授不生病,如果我不吵那一架,张小婵一直还是儿子的管床医生,结果会是怎样?
当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手里还拿着磁共振结果:“左侧基底节区异常强化灶(2.0cm*2.0cm),多考虑肿瘤病变(不排外脑梗塞)。”也就是说打了这么长时间的针,那个东西不断没有缩小,反而还长大了。
新来的教授姓姓王。王教授说这两个结果都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他的意见是马上再做一个腰椎穿刺抽取脑积液作最后的诊断。
我看见了做穿刺的医生端过来的托盘里,那支长长的针……我看见我的儿子露出了后背,象一只可怜的小虾米一样,侧着身子蜷在病床上……我听见我的儿子“啊——”的一声惨叫,一定是那象探头一样的针头已经穿透皮肉,刺进了他的脊椎骨,然后一点一点地往里探进……我还听见医生说针进不去了,要重来……我又听见我的儿子“啊——啊——”的哭叫声……
我背过身子站在病房的窗户前,多日来压抑的眼泪在儿子痛苦的呻吟里,无法控制。
我哭了又哭,我不忍看,不敢想。我以为这种刺骨的疼痛对儿子的折磨而言就是极限,却不知道,这仅仅是儿子苦难的开始而已。
何医生过来安慰我:“别太担心,我昨天还去看过徐教授,问起过吴边的情况,徐教授她一直怀疑,那只是一个感染。”
医生的程序终于结束,一直坐在病床边抓着儿子小手的丈夫已是满头大汗,衣服后背湿了一大片,仿佛刚刚挨针的是他。
医嘱说,腰椎穿刺后,病人不能睡枕头,至少要平躺七个小时,除了手脚可以轻微挪动外,身体其它部位都不能动。
从阳光灿烂到夕阳西下到星星出来,儿子手背上打着吊针,就在床上时醒时睡地躺了七个小时。我和丈夫一刻不离地,一个坐在床头,一个坐在床尾。两个人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一天都没有觉得饿。
儿子要小便了,丈夫用一只一次性塑料杯去接着,乐呵呵地望着小鸡鸡神气地翘着,仿佛从那里面出来的不是尿尿,而是什么稀世的宝贝一样。完了,看着小鸡鸡知趣地小回去,他更是望着儿子笑眯了眼。儿子不好意思地嚷嚷:“爸爸闭上眼睛,莫老是看它沙”,丈夫耍无赖地说:“现在闭上眼睛有么用咧,看都看够了。”
父子俩的对话,惹笑了病房里的病人和家属,也冲淡了我的忧愁:是啊,不是还没有最后的结论吗,老是哭什么。
最后两个小时快到的时候,丈夫必须赶最后一班车回去了,店里还有二十多个员工等着老板安排明天的事情,家里还有快要期末考试的女儿等着爸爸给作业签字。
他不舍地看着儿子,只允许我送到病房门口,他小声地坚定地对我说:“从今天开始,不要再让儿子看到你哭!这家伙心里有数得很,每次你一哭他就问,说妈妈是不是怕我死了。记住我的话,不要在儿子面前流眼泪,就是装,也要装出高兴的样子。”然后,他笑着对儿子挥挥手:“明天见!”
当天晚上,磁共振室给儿子做检查的那个年轻的女医生来到了病房里。那是一个说话很讲究分寸的女孩子,她问我你是吴边的妈妈吗,我说是的。她说是这样,今天我们看了吴边的片子以后,觉得很有必要过来问一下他的病史,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他有这个症状的?
我极尽祥实地给她讲了有关儿子病情的一切,哪怕一个眨眼的细节都不敢漏掉。
她认真耐心地听我说完了,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如果从我们的片子上来看呢,脑襄肿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可是如果从你刚才说的情况来看呢,脑瘤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一些。好象是去年吧,也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来我们这里做检查,一开始也是按襄肿来治疗,可是没什么效果,他们就出院了。这种情况当时没引起我们的重视,等他们过几个月再来检查的时候,那东西已经长得很大了……”
现在想来,这个年轻的女医生是想善意地提醒我们,那是一个瘤子,不要再呆在神经内科了打吊针了,要赶早想别的办法。
可是,我和丈夫是多么希望那是一个襄肿啊。
正是在这种可怜的侥幸心理的作用下,四天后脑积液检查结果出来后,当儿子在T医院的第二任主治医生王教授说,他认为还是血吸虫感染可能性比较大,建议再次使用抗生素法洛西(另一种头孢类药物),并同时服用吡喹酮(驱虫药)试试看的时候,我们竟有些做梦一样地想,也许那真的就是一个襄肿,也许这个疗程过后儿子真的就好了。
于是,一切绕了个圈子又回到了当初,儿子又开始了每天长达八九个小时的吊针。
何医生在这整个过程中一直持不置可否的态度,有一回甚至还生气地问我:“为什么还要打这种针?”为什么还要打这种针?我只是病人家属,我怎么知道?要问也得去问王教授啊。
现在想想,何医生不敢去责问教授,只好迁怒于我这个满脑子愚蠢的侥幸想法的病人家属了。他已经认为那就是个瘤子,可他还只是一个一般的医生,怎么可以明目张胆地,在病人家属面前去否认对自己负有传帮带重任的老教授呢?所以,他常常心事重重地望着他的小病人,对我欲言又止。
我的父母亲在家里急得不行,母亲还去找了她一个很要好的老姐妹,因为那个杨阿姨有医院神经外科的教授,从德国留学回来的医学博士。
我小时候听母亲说过,杨阿姨有一个弟弟读书很聪明,考上了医学院,后来又到德国读博士去了,据说学成以后是专门给病人的头开刀的。这样一个人物在二三十年前闭塞的小镇可是凤毛麟角,我曾经年幼轻狂立下的长大了非要考大学的志愿,可以说无不是受了这个人物的影响。
人生真是无常,世界真是太小。我没有竭力学习我的偶像坚定地去考大学,我的儿子却寄希望于他来拯救生命。
杨阿姨写了一张便条,让丈夫去找她的弟弟:
“弟,来人是我一个老姐妹的女婿,其子在你院神经内科住院近二十天未能确诊,今天找到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弟,姐只给你一句话:请你细酌病情而直言,直言,切记。”
杨博士给了我们最清楚明白的答复。虽然对病理的判断有失偏颇,但他是T医院里,第一个果敢地对我们直言儿子病情的医生。这是他对我们最大的帮助。
杨博士看了那张磁共振片子,先是问你们有几个孩子啊?丈夫说,两个,另一个是女孩,跟儿子是双胞胎。
杨博士再看看片子,说话就有了底气:“你们还在这里等什么啊?这东西一看就是个瘤子,长的位置也太深了,几乎就在大脑正中间,做活检的风险也很大。你们别再在这里花冤枉钱了,甭管它是个什么瘤子,先用伽玛刀把它打了再说。只是,从此你们做父母的,就得背一个沉重的累赘生活。”他说,你们先把片子带到X医院伽玛刀治疗中心去问一下,看能不能做,如果可以做的话,我再来帮你们联系那里的主任。
话刚说完,杨博士被一个紧急电话催走了。
从医院回家后我才听母亲说,杨阿姨娘家唯一的杨姓侄儿,几年前才19岁,也患了脑瘤,症状是频繁发作的癫痫和头颈不停地摇晃,一家人痛苦不堪。在讨论动不动手术的家庭会议上,作为亲叔叔的医学博士选择了沉默,只是让侄儿定期到他那里作检查,定期服药控制症状。他说就目前的医学水平而言,他只能做到这样。母亲说,杨博士不知给别人做了多少手术,侄儿的父亲、他的大哥跟他在老父亲的遗像前坐了一晚上,可他就是不敢答应给自己的亲侄儿开刀。
伽玛刀我听说过。我们单位有一位同事曾姐的女儿,大约是十一二岁的时候,发现了脑血管畸型,病情很凶险,医生也是说不能做开颅手术,几经周折后花了很多钱,在X医院做了当时据说是最先进的伽玛刀手术。那是一个皮肤白晰眉清目秀的女孩子,现在差不多二十岁了,疾病给她留下了腿部的残疾,虽然不是特别严重,可看上去总让人惋惜不已。
我曾经无比同情曾姐,却没有想到我会比她更不幸。她的女儿从此性命无虞,我的儿子的苦难却是没有尽头。
后来我在X医院伽玛刀治疗中心的宣传资料上,看到的关于伽玛刀的描述是这样的:
“伽玛刀”名为“刀”,但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手术刀,它是一种融现代放射物理、放射生物、医学影像、计算机、智能自动化控制等多门类学科于一体,以治疗人体颅脑疾病为主的大型高科技放射外科治疗设备。其基本原理是采用三维立体定位技术将颅内病灶精确定位,将束细束钴60高剂量的离子射线——伽玛射线经多解度精确聚焦照射病灶,一次性大剂量摧毁病灶组织,达到类似外科手术切除的效果。因被毁损的病灶与周围正常组织的界限锐利如刀切,故形象地称之为“伽玛刀”。
就这样,我们一边满怀希望地在T医院治儿子的脑襄肿,一边在儿子每天打完吊针后,提着磁共振片子,牵着儿子的手,医院来回奔走,希望能够听到一句“这不是瘤子”的结论。
十、原来恶性肿瘤就是癌
此时的T医院,好象成了我们在武汉的根据地。
我们最先出去打游击的地方,是X医院伽玛刀治疗中心。
中心的符教授听说是杨博士让来的,表现得十分热心,他反复地看了所有的磁共振片子,不能确定到底是襄肿还是肿瘤。他说如果不是瘤子,却稀里糊涂地就那么打了,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如果真是个瘤子,那么就要趁早打了,越往后越长大就越不好打,伽玛刀不是万能的,它也有适应症,其中一条就是直径大于3cm的不能做。他一定要得到了是肿瘤的结论,才能接收儿子做伽玛刀手术。
我说,T医院的医生还没有下结论。符教授说:“医院影像室的孔教授看看,不说在武汉市,整个华中地区顶极的阅片专家,除了T医院影像室的王教授,医院的孔教授了。”
孔教授的办公室在X医院磁共振室的外面,在一楼。不记得是经过了一个什么样的手续,为了缴五十元钱的阅片费,我带着儿子爬上了第八楼,而且上上下下地爬了两遍。儿子跟在我身后一路喘着粗气,一路不停地问:“妈妈,我们要找的这个教授是不是真的很了不起啊,是不是真的能够肯定我得的是什么病啊,如果是真的就好了,你说是不是啊?”我没有回答儿子的话,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孔教授看到儿子的第一眼,就问我:“是在神内打针打成这个样子的?”我无语点头,孔教授却无奈地摇头:“唉,这些神内的人哪。”
二十多分钟以后,孔教授神情凝重地把结论递给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碰上了,是没有办法逃避的。”我看见那张纸上,只有简单明了的几个字:“胶质瘤可能性大。”
我不想问教授我该怎么办,因为我的潜意识里一直在拒绝这个绝论。既然我对这个结论是拒绝的,我为什么要问下去?
我甚至连声礼貌的“谢谢”都没有说,拉着儿子就走了出去。可能性,可能性就是是是而非,可能性之外,就是不可能,这跟不说有什么两样?
然而,转过身来,面对儿子的时候,我依然笑得很高兴。儿子受了我的感染,忘记了刚才上下八楼的烦躁,笑眯眯地问我,妈妈,这个教授是不是真的很了不起,他是不是说我的病快要好了?我就象真的一样回答说,是啊是啊,再打几天针就好了。
回到伽玛刀治疗中心,符教授拿着那纸结论,有些不知所措:“连孔教授都不敢肯定是的,我们就更不能随便做了。你们不是还在T医院做襄肿的治疗吗,干脆等治疗结束了再来吧。”
X医院和T医院只有两站路的车程,儿子说妈妈我不想坐车,我们走回去吧。在医院里呆得太久了,他就是想在热闹的大街上多磨蹭一会儿。他一个人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着,不时地回头望着我笑。
我跟在儿子的后面,看着他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而一如既往的快乐,医院都不想去,哪个教授都不想找,我不想要结果,我只想永远这样,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想,只要看见儿子快乐的笑脸。
回到T医院,何医生问X医院的教授怎么说,我没有回答,把那纸结论递了过去。何医生看了,有一种自己的想法被证实了的释然,对我仍是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在心里一直是否认王教授的做法的,但是他不能说出来,他只是暗地里为我们着急。医院里,论资排辈的潜规则给病人造成的悲剧。
现在回想起来,在T医院那最后十天的针水,输到儿子的身体里除了副作用,别无他用。对于当时的我和丈夫来说,却好象是安慰剂,毕竟,还没有哪一个医生教授说“算了,你们回家吧。”
那些天,医院附近的那家“日月星”网吧上网,不停地在网上搜索脑襄肿、胶质瘤,我实在看不懂,这两者发生在儿子身上的症状有什么不同。我还终于知道,人的身体长出恶性肿瘤就是得了癌症。
癌症,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名词,它于我又是多么的陌生而遥远。可是我的儿子,他怎么会……
在我三十六年的记忆里,二十年前,与我同岁的大表弟张明,是因为得了白血病而离开这个世界的,从发病到最后,不过半年的时间。
那是怎样一个花儿一样鲜艳阳光一样灿烂的十六岁的少年啊!他是我童年的好伙伴,也是我的同班同学,那时他已有一米七几的个头了,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下象剪碎了的黑色绸缎一样,闪烁着柔软又逼人眼眸的光彩。
我一直保存着他送给我的一枚游戏机牌子。这是一枚象现在的一元硬币一样大小的牌子,不注意看的话,很容易混淆。
当时街上刚刚时兴玩游戏机,有一回下课的时候,他颇为得意地给我看那枚牌子,炫耀自己是玩游戏机的高手。我威胁他说我要去告诉大姨,他说那我就不玩了,这牌子也给你算了。没过几天,他没有来上学,我母亲说他病了,医院了。我问母亲,张明的病什么时候好,母亲说恐怕是好不了了。
那么,关于那枚游戏机牌子的对话,就是我与他最后一次说话了。
表弟张明象影子一样活在我的记忆里,我好象一直拉着他跟我一起长大、成人,又好象永远触摸不到他的气息。如果他在的话,他的孩子也该象我的孩子一样大了吧。
而他的父母、我的大姨父和大姨,虽然这二十年来看上去过着跟我的父母没有两样的生活,可是总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伤痛与无奈,在他们的眉眼之中埋藏。那最初的几年,每到清明节,就是大姨痛哭一场的日子,没有人能够劝慰得了。
表弟不在以后不久,大姨父又官场失意,从一个小镇上红极一时的国有企业的厂长,暗降为一个小企业有名无实的书记,到最后成了一个连内退工资都没得拿的退休职工。懵懵懂懂之中,我曾经看不起大姨父的与世不争,年少无知的我哪里懂得,一个失去长子的男人,他还有多少激情可以去为自己燃烧?
在儿子住院的时候,自己生活极为困难的大姨,托小姨父给我送来一佰块钱,个中深切的同情,是她不能够用语言来表达的。
那些天,我肚腩上幸福的游泳圈一下子全没了,丈夫的裤带整整往后缩了两个眼子。当我们无语相对时,从彼此的眼里看到的,除了伤心,还是伤心。因为失去父亲的过往,丈夫的悲伤更甚于我。
我整天整天地吃不下饭,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一刻不停地看着儿子,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生怕一觉醒来他就不在身边。
终于捱到6月6日,王教授给儿子做的脑襄肿治疗的疗程结束,并且在当天下午安排做了磁共振增强的检查。
6月7日下午,检查结果出来。除了说病灶比从前又大了0.2mm以外,其它的结论没有任何改变。王教授什么也没有说,只给我们写了一张便条,让我们去找X医院伽玛刀治疗中心的符教授。
何医生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到病房里,满怀同情地看了我们一眼,摸摸儿子的头说:“吴边,明天不用打针了,让你爸爸妈妈带你到中山公园好好玩玩。”
儿子听了何医生的话,一下子兴奋得跳了起来:“叔叔,你是说我的病好了,可以回家了?”他全然忘记了,整整一个月了,每天最少一次扎针,他两只小小的手背上,已经满是针眼,满是瘀青,“如果再要打针的话”,当天最后一个给他打针的护士说:“那就要考虑是不是要有留针了。”
留针,就是在病人手背上固定一个位置,埋一个与血管相通的针管,输液的时候直接把针头插入针管,而不需要重新扎针眼了。
我听不见接下来何医生是说了些什么的,我只看见丈夫是那样无助而又凄然地望着我。
我从来没有见过丈夫这样的眼神,它让我浑身无力,几乎一下子就要瘫倒在地。
可是——不,不,儿子是我的,我在,他就没事的。不是都说是可能性吗,没有一个医生肯定地说那就是个瘤子,不,不,我不相信,我还要去找医生问问,我们还可以去北京,还可以去上海……
呆在T医院,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可是,过了下午四点钟,是不能办理出院手续的。
这一天,丈夫仍然是必须回家去的,他笑着对儿子说,明天老爸过来就接你们出院回家。
在家里,我的父母亲的焦急不言而喻,我的大妹在她的电脑上不停地查来找去,希望能对我们有所帮助,平时总觉得她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此时,她却成了我的智囊团。
晚上,大妹打电话来说,她在网上看了北京T医院的一些信息,那里代表了全中国神经外科的最高水平,有专门为15岁以下的儿童设置的病房,很多的孩子在那里治好了脑瘤。大妹还说,她在网上还看到,武汉C医院的医院的神经外科共建的一个全新的科室。
大妹说:“姐,我建议你明天就带边边到C医院看看,毕竟,医院,多找一个医生,就多一条路。”
C医院,年的冬天,丈夫的父亲就是因脑瘤在那里去世的。
当时,婆婆带着三个儿子还远在四川宜宾,只有家在武汉的几个姑妈轮流照顾公公。公公是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无声无息地去到另一个世界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那情形,是何等的凄凉!
记得有一回小叔子酒后突发急症,在医院里折腾了一夜,婆婆急得一夜未眠。第二天小叔子转危为安,婆婆两眼红红对我说,做伴的人没了,日子久了就淡忘一些,可是这孩子啊,是身上掉下的肉,孩子有啥事,这人心里那个痛啊,没法说。
难道,这番话于我来说,是一语成谶吗?如果婆婆的在天之灵,知道发生在她最爱的双胞胎孙子身上的这一切,恐怕是再也不得安宁了。
可是,除了到C医院去找来自北京的专家,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