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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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2/4 0:3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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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敏设计安静笼罩着3月23日下午的安宁疗护病区。这里位于临汾路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26张病床住了17个人,大多在床上睡着了或昏昏欲睡,个别家属陪在床边。有家属形容,“来到这,就是一只脚踏进死亡线内。”

安宁疗护,又名临终关怀,这里的病人平均住院天数约25天,有的送进来没几个小时就走了,很多人除了躺着,根本没力气做其他事。

很多时候,死亡如同房间里的大象,人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却避而不谈。但安宁疗护的医护、社工、志愿者倾向“捅破这层纸”,告知病人真相。

这里注重陪伴关怀,但不会刻意延长患者的生命,选择这项服务,病人和家属需要面对生命的抉择:

这是等待死亡吗?

延长生命和提高生命质量哪个更重要?

生命中真正要紧的是什么?

每个人,是否应有安排自己最后一程的自由?

经过装修,临汾路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安宁疗护病区于年3月1日重新开放。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陈悦图“美女姐姐”徐兰,71岁。她一直在睡觉,直到妹妹来看望时才醒来。

十几年前她和乳腺癌战斗,近三年又和子宫内膜癌抗争,目前癌细胞转移到淋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状况。

“三年了,化疗的钱用光了,住院没用,身体也吃不消。”妹妹说,由于肿瘤压迫神经,有一回姐姐在昏迷中咬断了一点舌头。

病床前侧摇起,枕头垫在背后,徐兰静默地坐着,眼神低迷,面容干瘪发黑,一顶帽子遮住光光的脑袋。其实,她喜欢别人叫她“美女姐姐”。妹妹找到一张她的结婚照,是她后来和丈夫补拍的,约摸在四五十岁时,照片上的她细眉细眼,头发浓密。

“姐姐,好吗?”妹妹给她喂百合糖水。

“好的。”她小声嘶哑回道。

“今天没昨天好嘛,今天眼神也不对。”妹妹说。

“好啊。”她机械地回道。病房陷入长久的沉默。

这里是上海临汾路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二楼,走廊上偶尔有人经过,房顶的两条黄色光带衬得这里格外柔和。米黄色墙壁内嵌着一扇扇浅绿色门框。

门框背后,生命试图以最舒适的方式度过最后时光。

王善英躺在靠窗的病床上。与徐兰一床之隔,97岁的王善英躺在靠窗的病床上,淡绿色的鼻导管不间断输送着氧气。窗外阳光正好,她觉察到有人来了,从被子里伸出左手,想把遮挡视线的棉被向下压一压,眼神努力瞥向来客。她头发花白,精神状态却很好,偶尔嘟囔一两个词,儿子王建强也不大听懂,“她脑子清楚,但表达不出来。”

年11月23日,王善英发现自己说话不太流利,音调也变了,诊断结果是房颤并发脑梗。三天后,她彻底不能说话,右半边身体瘫痪。

医院和护理院呆了3个多月,一大半时间都在扎针输液,右手肿胀,难受时就一直哼哼,子女们决定送她来做安宁疗护。

“康复是康复不了了。”王建强说,“她这个岁数也算是高寿,我们只要她平稳走好最后一段就可以了。”

王善英现在每天吃8粒半药片,服用冲剂,24小时不间断吸氧。儿子每天都来照顾她“她最近饭量见长,可以吃一整碗米饭”,有天社工来陪她聊天,王建强发现妈妈竟然笑了。

安宁疗护病房,主要接收癌症晚期患者和老衰病人,医生、护士、社工、护工和志愿者组成一支团队,协作给予患者身体上的舒缓、心理上的慰藉,帮助他们坦然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住进安宁疗护病房,有人是主动选择,有人是走投无路——医院不收了,在家没办法了。

医生黑子明从年起从事安宁疗护,他接触过很多患者抱着怀疑态度进来,直到身体疼痛缓解,才慢慢信任医护人员。

他说,这里既不会刻意延长患者的寿命,也不会撒手不管,而是有选择性地积极治疗。在技术手段之外,安宁疗护更多的是陪伴,是关怀,这有时比药物更重要。

死亡不再是“房间里的大象”

大多安宁疗护病人都明确了终点——生存期在三个月内。

但或是安宁疗护的名称太委婉,或患者没有足够清晰的意识去判断,或家属善意瞒着真相,相当一部分病人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去年,病房接收了一位90多岁的结肠癌患者,家属觉得没必要告诉老人实话。疫情防控期间,家属必须减少探视,老人每天处于焦虑状态,“儿子为什么把我丢在这儿?”“我没病,为什么不能出院?”

“每个人有安排自己临终阶段的权利,我们还是希望每一个病人可以自己去面对。”医务社工赵文蔷说,她理解家属的顾虑,但安宁疗护团队一直都在,会帮助每个家庭寻找合适的时间点,以可接受的方式告知真相。

佟娟是卵巢癌晚期,和13岁的女儿相依为命,看病欠下很多债,经街道介绍入住安宁疗护病房。

刚来时,她脾气不好,拒绝和医护人员沟通,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女儿。那时,街道工作人员、慈善组织、女儿学校的老师经常过来探望,安慰她“你不要担心,会好的”。

护士问她,“你相不相信自己会好?你信不信那些人说的话?”

她回了句:“他们都是放屁。”

护士忽然明白了,她心里清楚真相,所以反感那些善意的谎言。同理心建立后,护士也渐渐打开了她的心门。

在赵文蔷看来,大部分病人能够感知到自己的身体状态,后期也会追问“我到底怎么了”,这就是“捅破窗户纸”的信号。前期做过大量心理工作后,很少有病人无法接受事实。

赵文蔷清楚记得她的第一个告知对象——76岁的花婆婆。当时,花婆婆肿瘤晚期多发转移,又伴有糖尿病、腹部破溃。

婆婆精神状态很好,过去在单位是领导,家里大小事务也都亲自管。她清楚自己的病,也知道住的是安宁疗护病房,但家人告诉她:来这里是做症状缓解和护理。

生存期评估只剩一个半月,医护和家属召开了跨专业团队会议。老伴儿发现妻子的状态在断崖式下降,但又期待奇迹,不知道怎么开口告知病情。赵文蔷陪他回到病房,他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彻底沉默。

倒是花婆婆和赵文蔷聊天,忽然提起,自己到底还能活多久。

赵问道:“你觉得自己还能活多久?”

“可能到过年。”

“应该差不多。”

花婆婆愣住了,赵文蔷把医生诊断和可能的并发症风险都告诉了她,沉默许久之后,婆婆抬起头说,“谢谢你告诉我真相。”

赵文蔷和她说:“我告诉你这个,不是判你死刑,而是告诉你要面对的真实情况。如果你有一些事情想做,但还没有做,你要抓紧时间。”

接下来的一周,花婆婆安排好了所有后事——挑选了自己喜欢颜色的寿衣,要求不办追悼会,要壁葬,连之前答应要给亲戚的一件衣服放在哪儿都交代好了。

赵文蔷再去看她时,她正坐在床上看片子,神情放松。

“我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花婆婆觉得,余下的日子每多活一天都是赚到,可以毫无思想负担地去度过了。

向死而生:鸟鸣、鲜花和“我爱你”

接触过形形色色的病人,见过各种各样的场面,或撕心裂肺,或安详平和,黑子明在许多人身上看见了共性。

每个人都有强烈的求生欲。黑子明曾遇到一个病人,因疼痛难忍,天天在家头撞墙,之后用了药疼痛缓解,他说不想死了。

“求生欲望,我们是鼓励的,并且是赞美的。”在他看来,安宁疗护与生存没什么矛盾,该看病的还要看病,但是以现有的医疗手段无法治疗时,患者可以选择安宁疗护,尽可能提高生命质量。

当死亡逼近,“人最渴求的是什么”也渐渐有了清晰答案。

黑子明说,是家人的陪伴。从入住病房到最终告别,医院始终鼓励家属多表达、多行动,不止于嘘寒问暖,不止于送饭送菜、抚触按摩。

赵文蔷记得喜欢在病房里画画的蒋阿姨,她的丈夫老扬是个木讷的人。有次蒋阿姨和医护人员聊天,说起这辈子最感谢的人就是老扬。

在医护鼓励下,蒋阿姨拉着老扬的手说:“谢谢你陪了我40年,我爱你。”一旁的医护人员感动得快要落泪。老扬也激动,但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很是局促,说了句:“谢谢你啊。祝你早日康复。”

两个人拉着手合照了一张,这是他们的最后一张合影。

安宁疗护病区一角在安宁疗护病房,病人不止是病人,更是一个有心理需求的人。医护人员和志愿者会为患者举办生日、结婚纪念日,给他们准备鲜花,为他们创造机会表达爱、表达需求;他们会提醒家属带本家庭相册来,多给病人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社工、志愿者也会为患者制作生命纪念册,记录重要的生命节点。

“回忆的都是开心的、有纪念意义的事,可以让病人忘记快要死亡的恐惧。看了(照片)之后,他可能觉得这辈子也挺好的,死而无憾了。也会有病人受到启发,要处理未完成的事。”黑子明说。

志愿者费永华曾服务过一个阿姨,一辈子独自一人,乳腺医院。

阿姨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偶尔能看到窗外有鸟飞过。那天费永华陪着她,她说起自己原来住小区时,每早都被鸟鸣声唤醒,好想再听听那些声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夏天的早晨,费永华5点多钟便起床,在小区绿化带里录了几段鸟啼声。

几天后,他带着录音去了病房,“阿姨很高兴。那可能是她住院时最接近大自然的一次,也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听鸟叫。”

也为了生者

医院安宁疗护点,破例收过3个月大的新生儿。

女孩生下来就有脑积水等18种症状,在ICU里靠呼吸机勉强活了三个月,甚至没机会被妈妈抱一抱。她还有个双胞胎妹妹,身体状况好些,由其他家人照顾。

治疗办法穷尽了,女孩被转移到安宁疗护点。从暖箱里拔掉管子的那一刻起,她的生命随时可能终止。

医护人员腾出了关怀室,准备了小冰箱冷藏母乳,希望宝宝可以尝一尝妈妈的乳汁;有人一直在安抚妈妈,教她抱一抱宝宝,希望孩子能在怀抱里感受一下父母的温暖。而妈妈有些抑郁,全程几乎没说话,她想过逃避。

“对于妈妈来说,仪式感很重要。”当时参与的医生回忆,“她以后还有一辈子要陪着家里的那个孩子,她会想到曾经有一个孩医院,她会觉得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这不是其他人劝劝就可以的,一定要她自己做一些事情。”

最后,这名母亲鼓起勇气,抱着孩子喂了一次奶。第二天中午,宝宝离开了。那次整个团队都很难过,想帮忙却使不上力。

但过了一段时间,妈妈给医生发了一条短信,她说,感谢团队的支持,不然她没法儿想象,如何跟宝宝度过最后阶段,她没有遗憾了。

让患者安然离开,也是对家属的莫大抚慰。

徐兰妹妹每医院之间奔波,上午照顾93岁的母亲,下午探望癌症晚期的姐姐。她坦言很累,又补充道:“我爸死了二十几年了,我天天想到我爸,就想到以前对他不够好,心里很遗憾。所以能做的现在做,不要留遗憾。”

她完全能理解那些拒绝安宁疗护的家属——不愿意放弃治疗,不希望回想起来是“如果再抢救一下,或许还有生机”。但她转念一想,能做的都做了,让姐姐轻松离开也没什么负担。

医院陪伴母亲。入院两周,王建强看见母亲手背消肿,不再哼哼叫疼,饭量还见长,也逐渐接受了安宁疗护。现在,医院,和母亲聊聊今天下厨做的菜、家里的新鲜事,有时打开视频聊天,让妈妈看看15个月的曾孙子、3岁多的曾孙女,两个小家伙正是可爱的时候。在死亡面前,人类的情感似乎都会放大。29岁的女脑瘤患者离开时,刚上幼儿园的儿子还在玩闹,不懂“妈妈为什么老是睡觉,不陪他玩”,而另一边,外婆已哭到失声;父女因隔阂多年未见,女儿再见病床上的父亲时,痛快大骂,然后哭得稀里哗啦;已经怀二胎的妻子,不能接受丈夫的离世,追着求护士不要拿掉鼻氧管……

告别不是情绪的终结。患者离世后,安宁疗护仍要安慰生者。

年,赵文蔷为一个小女孩做过哀伤辅导。当时,她的双胞胎姐姐在安宁疗护病房去世,女孩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看见大人们情绪崩溃,她更加害怕。

“小朋友也会思考死亡,只是大人一般不会主动跟小朋友谈死亡话题。”赵文蔷主动找她聊天,发现了她心里的结:班里有男生说过姐姐马上就要死了,她觉得这是诅咒;姐姐喜欢喝奶茶,她劝过,但自责没能再多劝劝。

赵文蔷向她解释了姐姐离开的真正原因。女孩又问,姐姐死后会去哪里。很多人告诉过她不同的答案,有说轮回,有说去天堂,也有说会化成土。

赵文蔷说,关于死了之后去哪里的问题,没人有准确的答案,因为没有一个死了的人,回来告诉我们他去了哪里。但随着年龄增长和知识更新,她会有一些不同的答案,只要寻找到当下的答案就可以了。

“你相信哪一个呢?”

“可能是天堂吧。”女孩说。

“那你就相信姐姐现在在天堂就可以了。”

(文中患者和家属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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